从对《论语》的误读,看中国的国学教育
文/阿蹦
主播/萧然
父亲上过几年私塾,小时候教我《学而》:“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然后他这样解释,小子,学习后要经常温习功课,这是一件乐事,不是吗?有志同道合的人从远方来,不也很高兴吗?别人不了解你时,如果你不生气,说明你是一个道德上有修养的人不是吗?到了初一,语文老师的解释与父亲几无差别。
父亲和语文老师的解释,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给我带来困扰。
内观己心
读书是一件苦差事,每次被老师、家长逼着复习功课都味同嚼蜡,恨不得立马跑去找小伙伴们偷玩,乐从何来?那时候五分钱的冰棍都舍不得买,如果有好朋友从远方来,我拿什么招待他呢?乐又从何来?别人不理解我的时候,我是不能生气的,因为只要你生气了,就不是君子啊。
以上三点,老实说,哪一点我都做不到。于是就想,圣人的言辞,是用来骗人的么?这样的君子,不做也罢。
儿时的疑问还是逐渐在内心发酵,成为心灵的一个缺口。我一直有这样的心理暗示:我之所以不喜欢温习功课,可能因为我真不是一个好学生;朋友来看我却让我犯愁,说明我内心冷漠,缺乏热诚;别人不理解我会让我失落,这证明我不仅不是君子,恐怕连一个有修养的人也算不上。
《学而》到底在说什么?这一心灵的公案一直悬结于心。
外察世界
随着年龄增长和学识的积累,我终于有一天悟到——夫子没说错,是我们后人理解偏差太大了!
《学而》的正确解读,必须是以“体道”为前提。只有悟出了宇宙间真理的人,才有能力获得这样的大快乐。当我们知道“道”为何物,并在生活中去体察,去实践,这才是夫子告诉我们的“学而时习之”啊。——我们一定有这样的经验:当我们将智者的教诲化为行动并取得实效时,心灵获得的满足感、幸福感、愉悦度,是任何其他快乐都无法替代的。
当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从远方而来,一个眼神便让我们知道彼此心灵相通,世有同类,这种得知人间有知己的感动千金不换,哪里会是吃喝这些俗事可以干扰得了的!当我按照“道”的规律处事做人,与别人有违和感时,别人不理解我们,我们自然也没有生气的理由。你为什么要生气呢?
你的责任是将这真理传达给对方才对啊。
这才是《学而》,这才是夫子啊。
启迪多元思维
春秋末期,国与国之间战乱不止,天子成了摆设,君臣乱象,夫子忧患不已,痛心不已,他明知不可为而要为之的唯一事情:改变当时礼坏乐崩的社会,尽快恢复秩序,让每一个人都在社会上摆正他的位置,而绝不仅仅是一个个普通人在战火中的独善其身。
正如他感叹说:“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夫子的职业不是心灵按摩师,他如丧家犬般四处奔走,无非是要推广他自以为疗效显著、可整顿纲纪的救世猛药。而治世,必须先治人心。《论语》是断章式的语谈记录,如果没有一以贯之的能力,读到的就都只是零碎。要想解决这一难题,唯一的办法就是认识儒家思想的真理性,找出其思想之核。
这药方可以归结为一个字:仁。
仁者爱人,相爱者才能不相“杀”(攻击、伤害)。道理就是如此简单。“礼乐”制度,忠恕之道,以及后来者孟夫子大力提倡的“义”,不过是“仁”在临床实施时的一系列道德保障。这就是夫子的基本要义。
孔夫子开出的药方没有错,问题在于他过于天真。因为世道人心已经走向了不可逆,他想让当时的社会至少回到秩序还不算太坏的周公时期,但人之恶一旦决堤入海,就再也回不去了。孟子讲,“人之向善,如水之就下”,也是同理,不过也是要挽救世道人心。
“仁义礼乐”在哲学上的正确性,是因为四者是对应于“道”的“德”,也是“道”废之时,以另一种形式在世间的高级表现形式。这就是孔夫子的哲学逻辑,以及他与道家的师承关系。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虽有指责之意,但也明晰地指出,道与仁义确乎是孪生和递进之关系。
首先,我们要理解何为“道”,才能理解仁义。
“道”为何物?
老子《道德经》里有明确的定义,就是“有物混成”,但这东西怪就怪在它“不可说”,如果一定要说,那只能勉强定义为宇宙万物的运作规律。人的作为必须对应于“道”,如果你是宇宙间的一分子,那么“从道而行”是你唯一的正解,再狂妄的人也逃不过这一铁律,因为违逆就必然受到道的惩罚。
打一个简单的比方,古人讲“日出日作,日落日息”,就是体道的表现,因为天道最显著的特征,便是白天万物勃发,夜晚万物归于安息,人是万物一分子,自然也要遵守这一规律。如果你一定要逆道而行,你就不在“道”上,不在“道”上,身体就会邪气干内,进而产生紊乱,轻者百病丛生,重者夭寿。与道同在,也就是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存。
人间君主们想要的是王霸之术,与孔夫子推行的观念格格不入,故导致他在治国层面的操作几乎是失效的。但儒学在当时受到的冷遇,无损于它的真理性,就我看,儒家的卓越贡献还在于:
1、树立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向度;
2、对人何以为人给出了终极答案;
3、作为文化血液的基因保证了华夏文明的历史传承;
4、在治国层面,对理顺社会关系起到了杠杆平衡的作用。
特别是后者,自汉武帝起,“兼取儒法,杂用王霸”,便是中国历代治国者们秘而不宣的治世手段。法家太过严苛,道家要求人克制全部欲望过于无趣,难于践行,而儒家的仁义礼乐相对于“道”,虽然是次选项,但可触可感,不仅可以帮助他们理顺社会秩序,也可用来冲缓社会的肃杀气氛。对于君王们来说,如此简单的拿来主义,何乐而不为?!这就是儒道两家的命运和真相。
开启自在之门
遗憾的是,儒道两家被后世一再曲解,并且这种虚伪导致的盲从教育时至今日愈演愈烈。儒道国学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中遭受过的不公正“礼遇”,自诞生时起从无间断。孔子的学说在他辞世不久,就已经被墨子狂批,甚至有畜牲之喻;后来孟夫子的横空出世,对儒家文化起到了拨乱反正的作用。越到后世,儒家被扭曲、误读的程度愈深。
比如宋朝程朱理学,虽说将儒家逻辑化、哲学化、真理化,但因其对伦理化以及将天理上升为道德神学的过分追求,使儒学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变形。当程朱理学获得官方认同,其对国人心灵束缚的负面效应得以放大。
道家的境遇比儒家略好,但因“道”之“不可说”、“玄之又玄”的原因,导致的曲解也数不胜数。离老子时代不远的法家学说,兵家学说,阴阳学说,以及道教,虽都取法老子,但都违背了老子的初衷,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为对老子学说的背叛。
可见我所遭遇的这件儿时公案,在公众层面上并没有划上句号。中国的国学教育任重道远,我们呼吁更多的有识之士参与到这项正本溯源、举直错枉的工作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