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核

许宗灿、韩国伟和张卿卿进了好运饭店,许宗灿眼睛扫了一圈店内,看到除了柜台上有个老板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坐在里面桌子边。

许宗灿选了一个离出口不远靠墙的桌子,自己先坐下点了一支烟,问韩国伟徐克成他们啥时到。韩国伟说差不多了吧,说着就往饭店门口瞟。

许宗灿深吸了一口香烟,问张卿卿你累不?张卿卿笑笑说不累。

正说着,韩国伟说徐克成他们到了。许宗灿扭头看,见徐克成和一个男人正走进饭店朝他们这桌过来。许宗灿微微松口气,暗想总算快结束了,紧绷的神经先放松了一半。

徐克成和另一个男人到了他们桌子边冲他们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下来,说路上还好吧?许宗灿扬了扬下巴没说话。徐克成说辛苦了辛苦了,先点菜吧。

韩国伟拿过菜单打开,一页一页地翻。

这时许宗灿眼角瞥见饭店门口忽然进来了七八个穿便装的男人,其中一个进来后眼睛朝饭店里扫了一圈,低声说了句什么,就和其他人一起直奔他们过来了。

许宗灿脑海里闪现出一个词:完了。

陈曦在和朋友喝酒时接到了李焕之的电话。电话里李焕之说,他老家有个远亲的儿子因为贩毒被抓了,一审和二审都判了死刑,现在进入复核程序,案子马上到最高院了,问陈曦愿不愿意接。

陈曦离开了饭桌,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说老同学啊,都死刑复核了这也太晚了吧,还找律师有用吗?

李焕之说没法,一个案子里几个被告人最后只有我这个远房亲戚的儿子被判了死刑,其他的都是死缓或者无期。陈曦说你家这个人排第几?

李焕之说他是第一被告人。

陈曦问啥毒品?数量是多少?李焕之说冰毒,十公斤。

陈曦叹了口气,说还有其他情节吗?

李焕之说二审好像有个立功,但江南省高院没有认定。陈曦说如果一审二审都走过了,死刑复核要再找个机会非常难。

李焕之说这我也知道,所以我才找你啊。陈曦扭头看看里面饭桌边热闹的场景,说要不约个时间我先看看材料吧。 叁 陈曦进了会客室,发现李焕之正在低头看文件。

陈曦喊了一声,李焕之把头抬起来,说你来啦。

陈曦说焕之啊,这样的案子很难做。

李焕之点头,从旁边放在地上的纸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纸盒子,说这个是我老家的茶叶,据说不错,有空你尝尝?陈曦低头看见李焕之放在地上的纸袋里满满的卷宗,不由得笑,说你先把我口堵住不让我拒绝吗?

李焕之笑,说我们平时见面也少,你平时喜欢喝酒凑饭局啥的我不喜欢,你喜欢热闹我喜欢安静,现在同学聚会也有一搭没一搭,好不容易见个面,还是这样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这个案子我也知道难度非常大,要不今天我也不强求你,材料你先看看,过两天给我答复?

陈曦说我离开法院后就没做过死刑复核的案子。

李焕之说为啥?

陈曦说不想做。

李焕之哦了一声,表情有点尴尬。

陈曦看李焕之的样子,忍不住又说了句没事没事,我们先不下结论,我看完材料再说。

李焕之说那我先给你讲讲这个我家远房亲戚的情况。

陈曦说好。

李焕之说你知道我家从小家境不富裕,读书时我家这个亲戚给了我很大帮助,从小学到中学,再到我去北京读书,都是我家这个远房亲戚给的物质上的帮助,所以我完全是把他当我义父看。

他儿子现在出了事,他们知道我在外面做律师,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这个忙我肯定要帮的。但我平时不做刑事案子,看材料也不知道如何捡重点看。之前一审二审时老家亲戚觉得关系很重要,找的都是当地律师,结果到最后被判了死刑,所谓的关系根本没啥用。

现在案子进入死刑复核了,老家人来找我,希望能死马当活马医,想办法保条命。这个出事的儿子平时不孝顺,做了不少坏事,和前妻离了婚,还留下两个孩子,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义父的血脉,老人家无论如何都要努把力。

陈曦苦笑,说你这样说我更不敢随便接了。

李焕之似乎没听到陈曦说的话,自顾自地说你知道我是一个基督徒,我很同情义父,也替义父伤心,但我对义父儿子贩毒这事是非常憎恶的,他又不是要饿死或者没别的事情干,干嘛要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这在我看来是完全不可原谅的。但是现在都这样子了,如果无论如何都不能拯救他的生命,那我也希望他能够在最后一刻为自己的罪行忏悔。

陈曦皱起眉头,说这个很重要吗?

李焕之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说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这个比死刑复核的辩护还更重要。

陈曦说还是先把救命放在第一位吧,我先看看材料。

李焕之把先前自己看的法律文书推过来,说这是一审判决书。

陈曦拿过来看,一审是江南省清江中院判的,人关在下面柏原市看守所,问你家远房亲戚的儿子叫许宗灿?

李焕之说对的。

疫情期间,很多事情都停顿下来,陈曦每天中午吃了饭就去办公室旁边的江边走路,每天都走一个小时,然后再回单位工作,翻一翻许宗灿案的卷宗。

过了一个礼拜,陈曦接通了李焕之的电话。李焕之说可以办委托手续了吗?

陈曦说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李焕之说啥条件?

陈曦说如果失败了不要怪我。

陈曦说当然。

几个便衣铐着许宗灿等人去了停在外面的宝马车,从汽车的后备箱里搜出了两公斤冰毒,勒令他们蹲在地上。

趁便衣没注意的空隙,许宗灿轻轻地对旁边脸色煞白的张卿卿说,不要怕,你什么都不知道,一会儿不要说你的车停在哪里。

有个警察听见了许宗灿的嘟囔声,过来抬手就给了许宗灿一巴掌,指着许宗灿说不准说话。

警察把他们几个人带回了办公室,先把许宗灿带到了另一个房间,三个警察开始询问许宗灿,简单问了一些许宗灿的个人自然情况,然后开始切入正题。

其中一个年纪大一点微微秃顶的老警察说许宗灿,你自己说吧。

许宗灿说我这是第一次贩毒,是以前认识的广东人房山高教我去买毒品的。

老警察说韩国伟是跟你一起去贩毒的吗?

许宗灿说是的,是我带他一起去的。

老警察问你们买毒品的钱是谁出的?

许宗灿想了想,说是我。

老警察问张卿卿跟着你们是去干嘛的?

许宗灿说张卿卿是我女朋友,她就是跟着去玩的,和贩毒没啥关系。

老警察说你们这次跑广东就只买了这点毒品?

许宗灿说第一次做,不敢买多。

老警察说那联系你们买毒品的下家徐克成又是如何和你们搭上线的?

许宗灿想了想,说我和韩国伟都认识他,因为我们自己也吸毒。

老警察说你们这次的毒品就这两公斤吗?

许宗灿说是的。

旁边一直冷眼看着的一个年轻警察跳过来抬手就给了许宗灿一巴掌,说你个狗日的死到临头了还骗我们是不?

老警察说小钱不要打,我们不刑讯逼供,许宗灿是识时务的人。

小钱又骂了一句脏话,退到一边。

老警察凑近许宗灿,附着许宗灿耳朵低声说你想一想,为啥今天你们一进饭店交易我们就来了?

许宗灿不语。老警察说你赶紧说吧,不要把自首和立功的机会让给别人。这事情从头到尾是咋回事,毒品一共有多少?其他还有哪几个参与?有没有说好事情成了之后大家各分多少?你不说,别人会说,你们都不说,我们可以看监控。

许宗灿感觉到脊背有点发凉。

陈曦翻着手机上的通讯录,想着有没有最高法院的同学可以帮上忙。翻了半天,找到了顾贺庭。

陈曦看了看时间,估计对方接电话不方便,就忍住了没打。

到了晚上八点左右,陈曦拨通了顾贺庭。

顾贺庭那边一听是陈曦,就夸张地叫起来,说你老兄来北京啦?

陈曦笑,说不来北京就不能打你电话?

顾贺庭说当然可以打。老兄最近好吗?

陈曦笑,说老样子,做几个案子养家糊口。

顾贺庭笑,说你都养家糊口,那我们法院里的全是贫困人口啦。

陈曦也陪着笑,说最近酒还喝的多吗?

顾贺庭说早戒啦,再不戒老婆要和我翻脸啦。前年去云南玩真的是丢脸丢大了,喝了钻到桌子底下。

陈曦哈哈笑,说你还记得啊。

顾贺庭说当然记得,我看那天你也差不多了。嗯,你今天找我不是讲以前喝酒的事吧?

陈曦感到脸有点热,哈哈笑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现在有个死刑复核案子,死刑复核的人你熟吗?

顾贺庭说死刑复核?不太熟。最高院人太多了,以前刑庭的我认识一个后来也转到别的庭了,现在搞死刑复核的人多,很多是从地方法院调上来的,像我这样的老人对法院进来的新人以及后来从外地调来的法官我真不太熟。

陈曦说哦,那就算了,我就随口一问。

顾贺庭说现在法院也管得紧,我们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啊。

陈曦说明白明白。顾贺庭那边沉默了一下,说要不这样吧,等我有空问问我另一哥们儿,他是现在刑庭的,看能不能帮个忙。

陈曦说好。 挂了电话,陈曦才发现自己连被告人的名字都没有告诉顾贺庭,顾贺庭也没有问。

江南省清江市中级人民法院(2018)清刑初37号刑事判决书及江南省高级人民法院(2019)江刑终59号刑事裁定书,认定了许宗灿如下犯罪事实:

1.2016年11月17日,被告人许宗灿与被告人韩国伟共谋贩卖毒品。次日,许宗灿驾驶其所有的宝马轿车与韩国伟一同前往广东省陆丰市,向房山高购买了4千克甲基苯丙胺(冰毒)。11月19日,彭、申二人驾车将毒品运回柏原市后,由韩国伟联系毒品下家,分两次以每克60元的价格,将4千克毒品全部贩卖给被告人徐克成,收取毒资23万元。

2.2016年11月20日下午,被告人许宗灿、韩国伟驾驶宝马轿车从柏原市出发到广东省东莞市。同月22日晚,许宗灿、韩国伟二人驾驶该车到陆丰市再次找到被告人房山高,并支付毒资18万元,彭、申购得6千克甲基苯丙胺,并随即驾车返回柏原市。尔后,在前往柏原市途中将其中4千克甲基苯丙胺分装入旅行手提包转移至张卿卿驾驶的奥迪Q3小轿车后备箱。后许宗灿指示张卿卿将其驾驶的奥迪车停放在柏原市东山镇街道琪琪会所门前,一起乘坐彭驾驶的宝马车前往柏原城区午餐。

当日14时许,公安机关在柏原市好运饭店将准备进行毒品交易的被告人许宗灿、韩国伟、徐克成等人抓获,并当场从被告人许宗灿驾驶的宝马车上搜缴出可疑甲基苯丙胺2大袋。检出甲基苯丙胺,净重为1983.90克,甲基苯丙胺平均含量为70.37%。

11月25日0时许,公安机关根据被告人韩国伟的交代,从张卿卿驾驶的奥迪小轿车后备箱查获可疑甲基苯丙胺4大袋。检出甲基苯丙胺,净重3897.90克,甲基苯丙胺平均含量为71.37%。 捌 在进江南省前的一家快捷酒店里,许宗灿和张卿卿云雨完,张卿卿说宗哥你今天咋这么厉害?

许宗灿懒懒地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说我平时不是都很厉害嘛。张卿卿抚摸着许宗灿胸前的刺青,说不知道为啥,我感觉这次你特别厉害。许宗灿说可能是因为嗑药了吧。

张卿卿想了想,说感觉不是。我感觉你这次好疯狂,我有点害怕。

许宗灿说怕啥,你记住了,我出事了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张卿卿从许宗灿的烟盒里拿了一支烟,摘下许宗灿嘴里的烟对了火,自顾自地抽起来。

许宗灿说,昨晚我梦见我小时候过马路的事情,那一次差点被公交车撞死,是我爸爸反应快,一把把我拉开,他当时还被撞到了腿,养了两个月才好。张卿卿说然后呢?许宗灿说然后我慢慢长大了啊。

张卿卿不再说话。两个人的烟头在昏暗的房间里此起彼伏地闪亮着。 第二天许宗灿的宝马车到了一处休息站,许宗灿把一个拉杆箱拉放到张卿卿停在休息站里的奥迪轿车后备箱里,把装有四公斤冰毒的旅行包也放了进去,说我车上东西太多有点装不下了,这个拉杆箱和旅行包暂时放你车上吧。

张卿卿看了许宗灿一眼没说什么,打开了驾驶座车门坐进去。许宗灿说一会儿你的车就跟着我后面走,韩国伟已经约了人在柏原一个饭店吃午饭。

张卿卿看看旁边许宗灿的宝马车,韩国伟在车前副座上戴着耳机正在听着什么。

陈曦把二十多本卷宗看完了,心里大概有了点方向,拨通了李焕之电话约了时间见面。陈曦说这个案子材料我大概看完了,几个辩护要点我要和你沟通一下:

第一,案卷里二审辩护人提到许宗灿有检举情节,为啥二审判决没认定?

第二,判决没有杀下家徐克成的主要理由是徐克成是以贩养吸,其实许宗灿也存在以贩养吸的问题,为啥法院不考虑?

第三,房山高是毒品的最上游,是他们在广东把毒品卖给许宗灿的,为啥房山高可以判死缓而许宗灿却被判死刑?

李焕之说陈兄果然是做刑事案件的大拿,案卷看了就有初步的辩护方向。

不过我要问的一个问题是,我听一些朋友说,在这样的毒品共同犯罪案件里,如果毒品数量大,那就必然要杀一个,这是真的吗?

陈曦忽然就有点气馁,沉默了十秒钟没说话。李焕之接着说,如果他们一定要杀一个,那他们肯定会选许宗灿。我听原来一审和二审的律师说,在这几个人被警察抓获后,认罪态度最差的就是许宗灿,公安问他什么他都抵赖。

甚至于韩国伟在第一次做笔录时就把张卿卿停在琪琪会所车里的4公斤毒品交代出来后,许宗灿还不承认,还一直在替张卿卿说话,这当然会把办案人员惹毛了。

陈曦叹口气,说判决书认定的第一起4公斤冰毒也是韩国伟先交代出来的,这真是个猪队友。

李焕之说韩国伟可不是猪队友,他非常聪明,一看势头不对就把所有人都卖了用来救他的命。你说这个许宗灿,都死到临头了还认不清局势。再说了,如果仅仅是因为许宗灿认罪态度不好就要把他杀掉而其他人可以活下来,这样的判决公平吗?

陈曦想了想,说你把前面律师的电话给我我来沟通一下。

李焕之说陈兄,你原来在法院刑庭干过,你告诉我为啥一定要杀一个?难道许宗灿的犯罪恶意就一定比其他被告人强吗?陈曦不语。

陈曦的胳膊被捆住了,嘴也被武警用布块堵起来,然后被两个武警按倒在地上。陈曦拼命地挣扎,想告诉他们抓错人了,但是嘴里却发不出声来。随后陈曦听到了枪声,几乎在枪响的同时,两个武警迅速地往后一退,就着子弹的巨大冲击力把陈曦推倒在地上。

陈曦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凉凉的,没有疼痛感,他似乎还能呼吸。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胸,发现红色的鲜血汩汩地从一个碗口大的伤口冒出来,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了。

陈曦想是不是自己要死了,于是赶紧屏住了气。有人走到他身边,把他翻过来面朝天。他不敢睁开眼睛,怕对方发现自己还没死。他感觉到有人把一只手放到他鼻子下面试探是否还有呼吸,于是拼命屏住了气。

那人又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陈曦忽然就觉得这个动作很荒谬,一般的医生给人搭脉是为了救命,而这个人搭他的脉是为了确认是否需要补枪。

陈曦忍不住了,轻轻地呼吸了一下。他听到这人说这个还要补一下。

陈曦于是就大口地呼吸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可怜,这人在说到他时连“人”这个词都不用,只是用了代词说“这个”,而且不说开枪,用的是一个更平和的动词“补”。

陈曦在朦胧中看到有个人提着一支步枪朝躺在地上的他走过来,然后把枪口对准了他的胸膛。砰的一声。

陈曦挣扎着醒了过来,摸摸床头的手机,发现才凌晨三点。

陈曦已经好久没有做这样的噩梦了。

拾壹

陈曦说周律师,这个案子您前后跟了一审和二审,案情您最熟悉,我现在介入时间晚,还得向您多请教。

电话那边周律师笑了,说陈律师客气了,不知道陈律师看了案卷没?

陈曦说看了,我注意到一审判决后二审判决前许宗灿有一个检举的事情,他检举了武为军贩毒的线索,看守所等部门当时还出具了相关的书面情况说明,为啥二审最后还是维持了一审结果判许宗灿死刑?

周律师说这个案子毒品数量大,许宗灿认罪态度也不好,如果在几个被告人里面一定要杀一个,他是最佳人选。想让许宗灿活下来,辩主从犯初犯等情节都没用,拿其他被告人的量刑来讲平衡也没啥用,唯一的突破口就是立功。但为啥二审没有认定许宗灿立功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看守所和缉毒队关于许宗灿检举的书面情况说明在卷宗里都有,我相信陈律师您也看到了。我在这边做刑事案子做的时间很长了,跟法官们都很熟,当许宗灿检举的材料出来后,我联系承办法官,法官还说许宗灿有希望了。

没想到过了两个多月,二审判决下来还是维持了一审结果。

陈曦说谢谢周律师,等我先去见见许宗灿,然后到最高院阅卷就清楚了。

周律师说好的。 陈曦把免提的电话关了,问助理小刘说都听清楚了吧?小刘说我听清了。

陈曦说我们先赶紧去见一下许宗灿,然后去北京阅卷。

小刘说啥?陈曦说我们先去江南见一下许宗灿。

小刘说陈律师,现在不是疫情期间吗?江南省还是新冠疫情最早爆发的地方之一。

陈曦说怕啥?人各有命,该来的怕不怕都来,不该来的怕不怕也会来。你先问问当地看守所,看需要准备什么防护措施。

小刘摇摇头。

拾贰

因为疫情,柏原看守所一直拖了近一个月才松口同意会见,但还是要求律师提供核酸检测报告。陈曦和小刘只好先去屏住呼吸做了鼻咽拭子和抽血检测。

陈曦和小刘先从上海飞到巫郡,再租车去柏原。飞机上空荡荡的,只坐着十几个乘客。

小刘说陈律师,我们也算够拼的了吧?疫情还没放松我们就冲到江南了。

陈曦撇撇嘴,说很多事情就是走夜路拿鬼吓人。

拾叁

之前小刘已经和许宗灿父亲及姐夫建了一个微信群,和家属进行了沟通。

这次去柏原前,小刘也和家属确认了见面时间。两个人在巫郡下了飞机,从机场租了个车直奔柏原市。到了柏原市找了酒店住下,小刘和许宗灿姐夫电话联系。

过了半小时,许宗灿姐夫和父亲过来酒店大堂,几个人在旁边餐厅找了桌子坐下。 许宗灿姐夫老莫看上去四十多岁,是许宗灿老家一个乡镇干部,和陈曦小刘的沟通比较顺畅。

老莫说陈律师,许宗灿做了坏事当然要承担责任,但有几个问题我想不明白:第一是这个案子里有这么多被告人,为啥判死刑的只有一个许宗灿?

第二是虽然指控的冰毒有十公斤,但第二次的六公斤其实根本没流入社会,第一次的四公斤仅有被告人彼此的供述证实,没有抓到现行。

第三是一审后二审判决下来前,许宗灿检举了他人贩毒的线索,为啥在二审判决书中提都不提依然还是维持了一审的死刑?

陈曦说第一,这个案子认定的毒品数量有十公斤,数额巨大,虽然上家和下家都是韩国伟联系的,但是许宗灿出的毒资,动用的是许宗灿自己的车,在公安侦查阶段他没有及时把藏在张卿卿车上的那四公斤毒品交代出来,这个机会被韩国伟抢了过去,法院判决他死刑没什么问题。

第二,至于为啥只判他一个人死刑,其他的是死缓或无期,是否存在量刑公平的问题,这个不是本案辩护的重点,我们不可能去责备法院为啥不把其他被告人也判死刑,这不是辩护人的工作,而是检察官的工作。

第三,毒品案件里,以毒品尚未流入社会作为辩护理由比较软弱无力,一般我们不作为最主要的辩护意见。

第四,检举行为为啥二审法院没有写进判决书,我们也奇怪,这个问题等我们去北京看了二审卷再说。

第五,有个问题你们没想到但我们想到的,就是是否存在特情的问题,如果有特情的话或许还可以有机会,不过从目前我们看到的案卷材料看,本案不存在特情引诱的情节。

老莫点头,说我们相信你陈律师,之前李焕之就说你是上海一流的刑事律师,如果你救不了水清那其他人也救不了了。

陈曦觉得脸有点发热,苦笑摇摇头说我不是一流的律师,但我们肯定会尽全力去做这个案子。你们也不要给我们加大压力,按照我以前在法院的经验,一审二审都认定下来的案子,要寄希望于最高院改很难,尤其这不是什么很特别的案子,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毒品案件。

你们要有最坏的思想准备。老莫说陈律师你说的我们都明白,你就死马当活马医吧,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

谈了一阵,大家点菜吃饭,陈曦注意到许宗灿父亲之前就很少说话, 吃饭时也吃的很少,陈曦说许叔叔,你咋吃这么少。许宗灿父亲听了把脸上黄黑色的皱纹挤开来,尽力微笑着说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

老莫叹口气说陈律师啊,爸爸因为许宗灿的事情已经瘦了二十几斤,哪怕家里对许宗灿有再多看法,但在这个时候总不能撒手不管吧?就算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去帮他。他毕竟是许家的血脉,他还有两个孩子,如果被处死了以后这两个娃娃可不可怜?我们还要帮他带这两个娃娃,我们也可怜。

许宗灿父亲摇摇头,说我现在就当他已经死了。

送走了许宗灿家人,小刘说陈律师。陈曦说啥?

小刘说我之前看案卷时还没啥,但今天看到许宗灿爸爸时心里好难过。一个父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因为犯罪被抓起来,一天天地等待着,等来了死亡的结果,然后抱着一点希望进入二审,结果二审还是死亡的结果,最后只能把万分之一的希望寄托于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律师身上,看看死刑复核程序是否会有反转。我无法想象这一年多来许宗灿爸爸是如何熬过来的。

陈曦沉默了十秒,说你还没看到许宗灿妈妈呢。

拾肆

许宗灿说陈律师,是不是他们一定要我死?

当陈曦和小刘在看守所见到许宗灿时,许宗灿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

陈曦说你说的他们是谁?

许宗灿说警察啊,检察官啊,法官啊。

陈曦摇摇头,说到今天了你还在想所有这一切都是别人的错吗?

许宗灿看看陈曦,想了想没说话。

陈曦说曾经有一根救命稻草放在你面前,但是你没有珍惜。

许宗灿说你是说张卿卿车上的那四公斤吗?

陈曦说对,这根稻草被韩国伟捞走了。

许宗灿沉默了几秒钟,说之前周律师告诉我,张卿卿不会有啥事了,这是真的吗?

陈曦说是的,我们看了案卷,张卿卿被另案处理了,她涉嫌包庇罪,应该判的不重。许宗灿用牙咬住嘴唇轻轻点点头。

陈曦说你对一审判决和二审判决有啥意见?

许宗灿说都到这时节了,讲更多的也没啥用,判决书在事实认定上没啥问题,就是我觉得判我死刑有点不公平,为啥房山高、韩国伟和徐克成他们都可以活下来,而我却要去死?陈曦说是你自己放弃了稻草的啊。

许宗灿想了想,说如果当初我第一个把张卿卿和她车上的毒品说出来,是不是我就不用死了?

陈曦说那就好办多了。许宗灿说那我检举的行为有没有用啊,可不可以救我?

陈曦说你检举的事情为啥一审前不说,到了二审才说出来?

许宗灿说不瞒陈律师,这是我在一审结束后二审判决前,我们同监室有个室友秦二宝知道了我的情况想帮我一把,就把他知道的一条犯罪线索即武为军贩毒的线索告诉我,我后来向看守所干警举报了,他们给我做了笔录。

我听看守所的警官说,看守所把材料移交给了缉毒队,缉毒队也出具了情况说明,说根据我提供的线索抓获了武为军。我搞不明白为啥二审不认定我检举立功。

陈曦说秦二宝告诉你检举线索的事情其他人知道吗?

许宗灿想了想,说应该不知道。

陈曦说那我也搞不明白了,你二审的律师也搞不明白,具体情况等我去北京看了二审卷再告诉你。

陈曦又认真地和许宗灿沟通了约一个小时,发现没有什么可以给他帮助的线索,不由有点失望,

对许宗灿说从目前来看,能改变之前判决的也只有检举这个情节了。

许宗灿说好。小刘说许宗灿啊,除了张卿卿,你不关心你家里其他人的情况吗?

许宗灿低下头,说我当然对不起他们,但是说对不起有什么用,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

小刘说你爸爸和姐夫跟我们一起过来看守所的,虽然离你的直线距离不到五十米,但他们见不到你,现在等在看守所外面,我们一会儿出去了会把会见情况告诉他们。

许宗灿不语。陈曦想了想,说你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们的吗?许宗灿说没有了。

陈曦说你后悔吗?

许宗灿说后悔。陈曦说你怎么个后悔法?

许宗灿说如果当时做了第一次我就收手就好了,还是自己的侥幸心理害了我。

陈曦摇摇头,说许宗灿,有个问题本来不该我问的,除了法院认定的这两次以外,你是不是还干过别的?

许宗灿看着陈曦,想了五秒钟,说没有。

陈曦说好吧,今天先到这里,我们之后会去北京看材料。

许宗灿说陈律师,我还有希望吗?

陈曦说,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会用百分之一万的努力去争取。

拾伍

出了看守所,陈曦小刘和许宗灿家人讲了一下见面的情况,开上车就往巫郡机场赶。

小刘说陈律师,我看这个许宗灿干的远不止判决书认定的这两次。

陈曦笑笑,说这个不重要。

小刘说我觉得你今天最后对许宗灿说的话好圆滑啊,许宗灿被你说的一愣一愣的不知道是喜是悲。陈曦叹口气,说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一个死刑复核的辩护人在这最后关头到底做什么最有意义。

小刘说这还用想啊师父,救人啊。陈曦说一审二审都判死刑的案子,要在复核阶段把人救下来希望有多大?我们这个案子还算是希望比较大的,但大多数的案子基本都维持了,如果我们假定死刑复核的辩护人就案件本身所做的工作已经没什么实际意义的话,那我们还有什么价值?

小刘说师父也不要这么悲观,你看医院的医生,对每个重症患者还不是要上药上抢救手段进ICU,哪怕这当中很多病人到最后依然死去。这是本职工作啊。陈曦说这个我没意见,可能……

正说着,车拐过一个弯道,一片乌云的天空忽然哗哗地下起瓢泼大雨,雨珠丝毫没有预兆地噼里啪啦砸在汽车挡风玻璃上,再分裂成细小的水流迅速地滑下去,把陈曦的视线完全模糊了。陈曦赶紧打开了雨刮器。

小刘说可能什么?

陈曦说我的意思,与其期待一个不可知的或者说几乎不可能的未来,还不如认真地做好这段时间的工作。

小刘有点糊涂了,说做什么工作啊师父?我们不是正在做吗?

陈曦说我的意思是,帮他做好准备。

小刘说准备什么啊?陈曦想了想,说你个猪脑壳。小刘撇撇嘴,说师父你自己恐怕也没有想清楚吧。

大雨哗哗地下,陈曦到最后只好打开雾灯和双跳灯,用六十码的速度慢慢地走。

走了半小时,大雨停了,陈曦打开车窗,贪婪地呼吸着山野间充斥着负氧离子的空气。

拾陆

陈曦和小刘等了几分钟,从谈话室外走进一男一女两个法官,陈曦和小刘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候他们坐下。

女法官看着男法官对陈曦和小刘说,这是朱法官,你们有什么辩护意见可以提出来,但尽量简明扼要,因为我们都很忙,尤其朱法官更忙。你们之前寄的书面辩护意见我们也收到了,如果书面辩护意见里有提到的就不要展开了。

女法官说着,从手上的卷宗套里抽出了几份小刘装订好的蓝色硬纸壳的辩护意见递给朱法官,说他们是上海过来的律师,他们的书面辩护意见不错,装帧很漂亮。

朱法官拿过一份辩护意见,哗啦啦地翻了几下,点头说嗯,做的的确很漂亮。

陈曦陪着笑,说外表好看不好看不重要,关键是法官能够采纳我们的辩护意见才行。这个案子,我们目前还没看二审卷,之前递交的辩护意见主要是根据一审卷提出的,等我们今天看了二审卷,可能还要提出补充意见。我们今天主要的意见是……

朱法官点头,打断了陈曦说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很多辩护人的确很负责认真,但有的时候他们会过度夸大从轻和减轻情节。从我们法官的角度,我们首先需要保证的是审理的公正性,这不仅包括定罪的公正,也包括量刑的公正,就是我们俗称的平衡。

你们不要觉得我们法官想杀人,我们为什么要设置死刑复核程序?就是要减少滥杀。死刑复核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少杀人。你不信可以问问崔法官,我们复核庭每年审核的案子,有十分之一的被告人是在一二审被判死刑后经过复核活下来的。

朱法官说着把头转向那个女法官,那个被称为崔法官的女法官点点头,朱法官接着说你们两位辩护人放心,虽然我们是法官你们是律师,但你们和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即救人,减少不必要的杀戮!

朱法官边说边把短胖的右手掌往空中一挥。陈曦听了有点感动,就简单地讲了一下自己的意见。朱法官边听边点头,也不说什么,听了几分钟,说你们的书面意见我们会认真阅看的,一会儿崔法官会把所有案卷都拿给你们翻,你们有啥意见还可以反映给崔法官。

整个上午,陈曦和小刘都在一本一本地看卷宗,之前李焕之提供的一审案卷复印件还算比较齐全,陈曦和小刘哗哗地翻一下就过去了,看二审卷时,陈曦看的比较细,两个人拿手机不停地拍,陈曦看着看着,发现了一份江南高院致江南检察院的函,以及江南检察院给江南高院的回函,看完了函的内容,陈曦的心不由沉了下去,说了句麻烦了。

小刘在拍着另一本卷,听陈曦这么说就探头过来说咋啦?

陈曦说这第一份函可以反映出当时许宗灿检举他人犯罪线索的事情,江南高院二审法官注意到了,要求江南省检察院去调查相关事宜;

而江南省检察院的回函则否定了许宗灿的检举立功事实,理由是当地缉毒队出了书面情况说明,证明许宗灿检举的武为军犯罪线索早在缉毒队掌握之中,所以不算他立功。

小刘说这就奇怪了,案卷里有不少材料不是提及许宗灿有检举的吗?看守所和缉毒队当初也出过书面证明,说根据许宗灿的线索抓获了武为军,为啥现在他们又出了一份结论截然不同的情况说明?

陈曦说等我们回去慢慢消化吧。

陈曦说着翻到了一份证人证言,眼睛很快地扫过,又说更麻烦了,省检还去过许宗灿所在的看守所,向给他提供犯罪线索的同监室人犯秦二宝调查过,按照秦二宝所做的笔录反映,许宗灿在一审判决后,到处向人家打听是否有犯罪线索,还提出可以重金购买。此外,秦二宝还被他殴打过,被迫向许宗灿提供了关于武为军的贩毒线索。威胁或购买来的检举线索法律是不承认的啊。

小刘看着陈曦说那咋办?陈曦摇摇头,说回去慢慢消化。

拾柒

从北京回来,陈曦把会见和北京阅卷的情况对李焕之说了。

李焕之听了又难过又生气,说他怎么可以这样子,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动歪心思。

陈曦说正常啊,哪个人不想好好地活着。

李焕之说那还有什么办法吗?

陈曦说我再好好地看看案卷吧,缉毒队一开始确认了许宗灿的检举帮助了抓人,到后来江南省检察院调查时又否定了,这里面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会好好看看这些材料的形成时间再给出补充辩护意见的。

李焕之说那就麻烦你了。

陈曦顿了顿,说不过,秦二宝的笔录对许宗灿非常不利,有相关司法解释对这种情形做出过规定的。

李焕之说我知道。陈曦说还有,我们往最坏里想,就算是许宗灿这个立功真的可以成立,也不是必然得减成死缓,刑法对于一般立功的规定是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是可以,不是必须。李焕之说我知道。

拾捌

过了几天,陈曦和小刘又到了柏原看守所。

许宗灿说前几天最高法院的法官和我视频会见过了。

陈曦说是哪个法官,男的女的?许宗灿说是个女的。陈曦说是姓崔吗?

许宗灿想了想,说好像是的。

陈曦说会见具体情况如何?

许宗灿说我感觉她很同情我,说我认罪态度挺好。然后我和她说了我有检举的情节。

陈曦说你的检举线索是秦二宝透露给你的?许宗灿说对。

陈曦说你当时有没有跟秦二宝说过要给他钱?

许宗灿说我有说过给钱,但这是他进来前我和监室里其他人说的,对他我没有说过。因为找了好几个人都没有什么结果,所以我也不问了。后来秦二宝进来后他看我可怜,主动告诉了我关于武为军的犯罪线索。

陈曦说那你打秦二宝是怎么回事?

许宗灿说打架和检举没有一毛钱关系,打架是后来的事情了。秦二宝把检举线索告诉我了觉得可以吃定我,在监号里随时对我吆五喝六,我实在受不了就和他打了一架。

陈曦说你确定打架是后来发生的?

许宗灿说肯定的。是他先把检举线索告诉我,然后我们之间才发生打架这件事的。

陈曦说你这种通过同监室的犯人提供的犯罪线索进行的检举在法律上是要被区别对待的你知道吗?这种检举水分很大的。

许宗灿不语。陈曦说你知不知道后来秦二宝把你卖了,告诉检察官你的检举线索是他给你的?

许宗灿有点楞,说不知道啊,我后来换监室了。

陈曦有点恼火,说你居然还和他打架!如果这检举线索是你自己的该多好。

许宗灿听了愣愣地想了想。陈曦叹口气。

又聊了一会儿,许宗灿说还有一件事,我有两份东西要麻烦你们带出去一下。

许宗灿说着,从衣服口袋里变戏法一般掏出来两张折叠好的纸头隔着塑料透明垫展示给陈曦和小刘看,原来是两张悔过书,一张是写给家人的,一张是写给法官的。

陈曦快速地看完了,说李焕之当初找我们,有一个重要的事情就是要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件事我可以给他一个交代了。

看守所警察来还押时,陈曦说麻烦警官一下,许宗灿有两份悔过书需要我们带出去,麻烦您看一遍没啥问题的话我们就带走了。

警察接过许宗灿的悔过书扫了一眼就满不在乎地把两张纸头从铁窗和塑料透明垫之间的缝隙间塞了出来。

陈曦说谢谢警官,然后转头跟许宗灿说我们今天先到这里了,你多保重,我们会尽力的。

许宗灿抬起衣袖擦擦眼角,说谢谢陈律师和刘律师,请尽力帮帮我,我不想死,我还很年轻。

拾玖

出了看守所,小刘说陈律师,这个许宗灿真是傻乎乎的,刚被警察抓到时他完全可以把张卿卿车上的毒品供出来,这样他第一个有机会保命,那时他扛着不说,现在已经二审了才又去搞检举的事,既然搞检举的事吧又去和救他命的人打架,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陈曦笑,说小刘啊你才是不懂事。许宗灿刚被抓时,他第一念头是不能让警察查到更多的毒品,因为他知道毒品犯罪是按照涉及的毒品数量量刑的,这样既可以保护他自己,也可以保护张卿卿和韩国伟。此外,从他的情感出发,他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女人说出来。他这样做,表面上看是为了自己,其实是经过权衡后采取的最佳方案。

小刘说其实许宗灿蛮自私的,我看卷宗材料反映出来的,路上很多时候,许宗灿都是让张卿卿帮他打掩护,只是到了最后阶段才让张卿卿走在后面。他如果真喜欢张卿卿,就不该让张卿卿掺和到这个案子里来,他在这个案子里利用了张卿卿。

陈曦点头,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人这一辈子,怎么可能所有事情都算计得清清楚楚。许宗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以为不说出张卿卿车上的毒品,别人也不会说,警察就找不到毒品,其实警察只要在张卿卿身上搜出了车钥匙,一般也会去搜查张卿卿的车辆,所以不管他是否交代,张卿卿车上那四公斤毒品肯定是藏不住的。

小刘说,至于后来他向看守所提供了武为军的犯罪线索还和帮助他的秦二宝打架,完全就是不顾死活了,他难道想不到秦二宝以后还会反水害他?

陈曦说我不知道之前的律师有没有好好地教过他那些关于立功的法规和司法解释,如果他明白的话,应该就不敢和秦二宝打架了。

小刘说我感觉没有,我们要不要再问一下周律师?

陈曦摇头说没必要了,也许之前许宗灿也没和周律师说真话。

小刘沉默了一分钟,说我刚才看了许宗灿写的悔过书,写的还挺真诚的,尤其是他写给家人的那封,看的我眼泪都要下来了。

陈曦说你哭有屁用啊,一个律师,哭什么哭。

小刘说我没哭啊,我是说眼泪要掉了。

贰拾

吃完了晚饭,陈曦问小刘要不要去江边走走。小刘说累了不想动,先回了酒店休息,陈曦就一个人顺着江边的马路慢慢往前走。

才八点多,马路上的人就已经稀稀疏疏了,这对于从上海过来的陈曦来说很不习惯。

夜雾降下来了,空气里湿漉漉的,路边的灯都罩上了一层纱布似的,朦朦胧胧。一间临街的店铺已放下的卷帘门里,传出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和吵吵闹闹的人声,以及飘出的饭菜香味。

陈曦走到了一间快捷酒店门口,有几个旅人拖着行李,在和酒店前台大声地讨价还价。陈曦停下来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几个旅人瞥见陈曦在门外站着不动,就扭头看陈曦,陈曦有点不自然,就继续往前走了。

走了一段,到了江边的一个汽车轮渡码码头,江边的雾越发地浓厚了,陈曦听到了水浪拍击江岸的声音,但却连岸边的水线都看不见。

陈曦点了一支烟,继续往江边走,走着走着,看到有个人影反方向从雾里浮现出来,肩上扛着几根鱼竿,手上拎着一个桶。陈曦继续往里走,总算走到了江边,摸到了码头的附着雾水的栏杆,但依然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哗哗的水声。

天气有点冷了,陈曦靠着栏杆抽完一支烟,反身往回走,这才发现刚才那个夜钓的人并没有走远,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抽烟。陈曦走过了他身边,听见那人朝他嘟囔了一句,我还以为你有么子想不开呢,这么晚了跑来江边。

陈曦笑笑,说谢谢你啊,我只是想来看看长江。

陈曦走到了酒店门口,看到了对面的“老街米粉店”,那红色的招牌已经被烟火熏成了黑红色,里面还坐着三五个顾客。

陈曦闻到了牛肉汤的香味,忍不住踱了进去,找个位子坐下。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叼着烟走过来,问陈曦要吃什么粉,陈曦说你们店什么最好吃?

男人说我家的牛腩汤粉最好吃。陈曦说来一碗嘛。男人说大碗小碗?陈曦说小碗。

男人朝厨房那边大声地喊了一句“小碗牛腩粉一个,堂吃。”然后从烟卷里弹出一支香烟递给陈曦,陈曦摆摆手说不抽,男人有点不高兴地“嗯?”了一声,说你进来我就闻见了烟味,咋不抽呢。

陈曦笑了,接过了香烟,问粉多少钱一碗?

男人不屑地看陈曦一眼,说“不贵”,然后转身走开了。

贰拾壹

陈曦和小刘向最高法院递交的补充辩护意见摘录如下: 之前我们向贵院递交了死刑复核辩护意见,并查阅了全部卷宗,现就本案提出以下补充意见。

本补充意见围绕该论点展开:许宗灿在二审期间检举他人犯罪的行为应认定立功。 我们注意到,在二审期间,江南高院于2019年10月11日向江南省检察院发出《关于请审查许宗灿是否构成立功的函》,请该院就许宗灿检举揭发武为军贩卖毒品一事是否构成立功予以审查。2019年11月16日,江南省检察院回函(关于许宗灿是否构成立功的审查意见函,以下简称《审查意见函》),称“江左市公安局禁毒大队在接到举报线索前,已经通过特情获悉武为军的贩毒线索并摸排出贩毒地点。”上诉人许宗灿虽能检举揭发他人犯罪,但其提供的线索侦查机关已经掌握,依法不构成立功。为印证该观点,江南省高院卷内还附有一份江左市公安局禁毒大队2019年11月4日出具的《情况说明》,该说明的大致内容为2019年7月,该局收到柏原市看守所转交许宗灿举报武为军贩卖毒品的举报件。

在此之前,该局禁毒大队大队长李庆丰已从特情处获悉了武为军贩毒的线索,并通过特情摸排出武为军的贩毒地点。7月3日,侦查员拿到举报件后,按大队长指示蹲守抓获相关吸毒人员和武为军。

很显然,江南省检察院的《审查意见函》结论是根据该份《情况说明》得出的,《审查意见函》的内容可分为两个层面:第一,公诉机关确认了许宗灿有检举揭发他人犯罪的行为;第二,由于公安机关已经掌握了相关犯罪线索,且许宗灿检举的犯罪不够具体,所以不构成立功。 本辩护人不同意该意见函观点,理由如下:

第一、在本案中,江左市公安局禁毒大队就许宗灿的检举行为先后出具了两份内容相矛盾的说明材料。江左市公安局禁毒大队2019年7月4日出具的《抓获经过》(见本辩护人提交的证据清单之8)是这样表述相关事实的:2019年7月,江左市公安局禁毒大队接到柏原市看守所转交的举报材料:该看守所在押犯罪嫌疑人许宗灿举报武为军贩卖毒品。2019年7月3日23时许,我禁毒大队民警在江左市某供销社宿舍一出租屋,将涉嫌贩卖毒品的武为军及吸毒人员王某抓获,从武为军的出租屋内查获疑似毒品若干……在这份说明材料中,江左市公安局禁毒大队并未提及自身已掌握相关犯罪线索,而是明确在收到许宗灿的举报材料后去抓人的。假如公安机关早已掌握武为军的犯罪线索,正常情况下的《抓获经过》表述应该是这样的:“根据某某特情提供的线索,我队干警如何如何……”为何在该份《抓获经过》中根本未提及这个情节?但在2019年11月4日出具的《情况说明》中,又出现了“大队长李庆丰已从特情处获悉了武为军贩毒的线索”这一“事实”。

第二、“大队长李庆丰已从特情处获悉了武为军贩毒的线索”这一事实之细节到底如何?考虑到毒品犯罪案件中对于特情人员的保护,辩护人对相关司法机关的掩饰性做法予以理解,但由于本案中的相关细节直接影响到上诉人许宗灿的生死,故还请最高人民法院在采取相关保护性措施下就一些细节进行调查,比如李庆丰是何时获悉武为军贩毒的线索的?为何在许宗灿举报前一直未对武为军采取抓捕措施?

第三、江左市公安局禁毒大队2019年11月4日出具的《情况说明》与该局2019年9月11日武为军案《起诉意见书》内容也存在冲突。根据该局武为军案《起诉意见书》(见本辩护人提交的证据清单之9):“……犯罪嫌疑人武为军涉嫌贩卖毒品一案,我局经审查,于2019年7月3日立案侦查……认定上述犯罪事实证据如下:……2、举报人许宗灿的询问笔录……”可见该起诉意见书是认可根据许宗灿的举报抓获武为军的。

第四、柏原市看守所2019年9月23日出具的《关于在押人员许宗灿提供线索协助破获贩卖毒品案的情况说明》印证了许宗灿检举行为的价值。根据柏原市看守所出具的这份《情况说明》(见本辩护人提交的证据清单之10),“案件破获后,办案单位(即江左市公安局)在即将对犯罪嫌疑人武为军移送起诉时向我所反馈了信息,随后,将抓获经过及逮捕证、起诉意见书复印件等文书寄送至我所存档,感谢我所提供线索破获此案。”倘若江左市公安局早已掌握武为军的犯罪线索,为何又如此大张旗鼓地“感谢我所提供线索破获此案?”

第五、提请法院注意一个重要的事实:许宗灿早在抓捕武为军半年多前即向柏原市看守所干警提供了武为军的犯罪线索。根据本辩护人提交的证据清单之7,许宗灿在2018年12月25日即已经向柏原市看守所干警反映了武为军贩毒的线索,这离公安人员在2019年7月3日抓捕武为军足足早了半年!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许宗灿的举报线索直到2019年7月才转交到江左市禁毒大队处。至于禁毒大队大队长李庆丰到底是何时从特情处获悉武为军犯罪的线索,并无相关证据证明。2018年12月25日这个时间点非常重要——假如大队长李庆丰是在该时间点后才获悉武为军犯罪的线索呢?如果是这样,“因为公安机关已经掌握了相关犯罪线索所以不能认定许宗灿立功。”这个逻辑就失去了事实依据。我们再假设一种极端的情形,假如缉毒警察为了保护特情而故意忽略某些重要的时间点,检察机关以此否定许宗灿的检举价值并促使最高法院复核了死刑,对许宗灿是不是极大的不公?对我们宽严相济的刑事政策是不是有非常消极的影响?

综上,江左市公安局禁毒大队2019年11月4日出具的《情况说明》内容与先前形成的众多文件(包括该局自身在2019年7月4日出具的《抓获经过》)均不一致,其证明效力明显弱于先前众多文件形成的证明力,对许宗灿有利的证据证明力明显大于不利的证据,江南省检察院以此否定许宗灿检举的犯罪线索无价值之依据明显不足。

第六、就2019年10月30日柏原市检察院受江南省检察院指派向秦二宝所做的调查笔录(内容为秦二宝被逼向许宗灿提供武为军的犯罪线索),辩护人发表几点意见:

第一、想活下去是每个被告人在收到死刑判决后的正常反应,所以如果许宗灿在看守所里真有向人打听过犯罪线索也很正常;

第二、秦二宝证词说他向许宗灿提供了武为军贩毒的线索,但从目前证据材料看系孤证,没有其他证据证实;

第三、就算许宗灿检举的犯罪线索是秦二宝提供给许宗灿的,但秦二宝与许宗灿在监号里的打架与许要求秦提供犯罪线索并无关系,两人打架发生的时间点晚于许宗灿向看守所提供犯罪线索的时间点,即许宗灿向看守所提供武为军线索在前,许和秦打架发生在后,这在时间逻辑上就不符合所谓“被逼透露犯罪线索”这一说法。关于这一点事实,也请予以调查。

综上,辩护人认为,综合各类文件的证明力,应肯定许宗灿检举立功之价值。

贰拾贰

再次见到崔法官,陈曦二话没说就把许宗灿写的悔过书递了上去。

崔法官接过来看完了,说陈律师刘律师放心吧,上次我提审他时也觉得他态度非常好,不是必然要杀的那种,当然,可不可以留条命,也不是我们承办法官一个人说了算的,这要领导们做最后决定。陈曦点头。

崔法官又认真地问了许宗灿的家庭情况,小刘也一一答复了。陈曦说崔法官我们的补充辩护意见您收到了吗?崔法官说收到了。

陈曦说您觉得我们的意见有道理吗?崔法官笑,说陈律师你们真是急性子,说实话你们的补充意见我还没看。您放心,你们的意见我会认真看的。这个案子的重点就在于许宗灿的检举是否符合立功要件,是否可以从轻或减轻。

陈曦说好的。 出了最高法院,小刘说陈律师我觉得许宗灿还是挺有希望的。

陈曦说为啥这样说?

小刘说你看崔法官对我们态度多好。

陈曦说刑事法官对你态度好有时不一定是好事。

小刘说啊?

陈曦说崔法官今天问许宗灿家庭情况,其实她在和许宗灿视频会见时都问过的。

小刘说那她为啥还问我们?

陈曦说你觉得呢? 看看时间还早,陈曦说小刘我们走到高铁站吧。

小刘说啊? 陈曦一边走一边翻手机,想起了最高院的顾贺庭,忍不住站住了。

小刘说咋啦陈律师?

陈曦想了想说没事,走吧。

前面是一个公园,两个人顺着公园的围墙往前走,墙很长,两个人足足走了十分钟才遇到十字路口。

贰拾叁

这期间,许宗灿爸爸还给陈曦和小刘带来了一些当地土特产。

时不时地,许宗灿姐夫或者李焕之也会在群里问一问有没有进展的话,陈曦都会说不要担心,按照我们的经验,时间拖的越长许宗灿越有希望。

小刘说这是真的吗?

陈曦说这的确是真的,不是安慰客户用的。时间拖的越长,越说明案子有问题,就说明许宗灿越有希望活下来,如果案子结果很快就下来了反而不是好事。

贰拾肆

时间慢慢地,又过去了半年。

贰拾伍

那天录完一个事务所合伙人的春节节目,陈曦回到办公室打开了手机,发现又多了不少信息。陈曦一条条地翻下去,忽然看到了许宗灿案这个群里许宗灿姐夫问了一句:

陈律师,今天我们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是清江中院的,让我们安排最多三个人在这两天速去看守所看一下许宗灿,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曦脑子嗡的一下。

贰拾陆

离放假前几天,陈曦接到一个电话。

看到电话是江南省清江市的区号,陈曦不由有点头皮发紧。

他深吸一口气接起了电话,对方说是清江中院的法官,今天寄出了一份最高法院的裁定书和送达回证,麻烦陈律师收到了把送达回证签字了直接寄回最高法院。

陈曦说好的,法官我冒昧问一下,许宗灿是啥时候执行的?

对方在电话里笑,说你咋知道已经执行了?

陈曦说你们肯定先执行了才会把文书给我啊。

对方说是前天执行的。

陈曦说你们一般是用枪决还是注射啊?

对方想了想,说我们现在两种方式都有。

陈曦说明白了。对方没再说什么。

陈曦说那个,还顺利吧?对方停顿了一下,说还顺利。陈曦说好的,谢谢。

贰拾柒

春节陈曦回了老家。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陈曦和一帮亲戚兄弟喝的有点高,回到家斜靠着沙发拿着一瓶1995年的郎酒在把玩,说可惜可惜,酒都跑了一半了。

陈曦的父母在看春节联欢晚会,一边看一边抱怨,说怎么这个晚会越来越没有名堂。

陈曦抬头看电视上,男男女女浑身红彤彤的在群魔乱舞。陈曦打开了手机,开始看那些祝福微信。凡是群发的陈曦都不回,有提到陈曦名字的,陈曦简单地回两句。

一行行地看下去,忽然看到了“许宗灿案”那个群有个红色的小圆圈,陈曦心脏不由乱跳了一下。

打开看,是许宗灿姐夫发来的微信:陈律师,之前的事情你和小刘律师都辛苦了,我们知道你们尽力了,不要过意不去,我们不会责怪你们的。我们还是朋友,以后还是要往来。许宗灿爸爸和我祝你全家春节快乐。

陈曦放下了手机,轻轻叹口气,觉得有些雾气从眼前升起。 陈曦的儿子在IPAD上玩着自己的游戏,有点不满地说你们的电视吵死了,可不可以小声点。

陈曦的父亲满脸堆笑乐呵呵地说小家伙可以看看电视啊,你看他们的表演多精彩啊。今天是春节,大家都在欢天喜地的。陈曦的儿子头也不抬,说我觉得他们傻乎乎的。

陈曦轻轻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脑袋,说跟爷爷怎么说话的。

贰拾捌

陈曦想了想,在群里回了一句:许伯伯、莫先生和焕之:春节快乐。陈曦发完了往沙发上一靠,过了三十秒,又加了一句:保重。

(以下为小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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