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与冯雪峰: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我所爱的
1976年1月31日,冯雪峰在北京去世。他去世时,丁玲在山西乡下,接到友人的来信时,丁玲“堕入了深深的迷惘,感到无限的悲怆”。
(冯雪峰(左)丁玲(右))
在丁玲与胡也频相爱的时候,冯雪峰闯入他们的生活。丁玲写小说,又想学日语,这时朋友推荐冯雪峰作为丁玲的日语老师。
冯雪峰,1903 年出生于浙江义乌,认识丁玲时,他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湖畔诗人”,当时在北京大学自修日语。在丁玲眼中,冯雪峰很丑,也很穷,是一个典型的乡下人,但是丁玲也认为冯雪峰是她所有朋友之中特别有文学天才的一个。
冯雪峰当时已是共产党员,他帮助丁玲补习日语,也向丁玲传播着革命文学的相关理论。丁玲虔诚地听着,内心也萌发着革命的信念与理想。丁玲刚刚写完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就拿来让雪峰评论这篇新作的优缺点。雪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让丁玲感到雪峰确是自己的知音。
丁玲对冯雪峰感情,也给敏感的诗人胡也频带来极大的痛苦。他曾在《自祷》中倾诉:
呵,被打击的心,我愿你常为欢乐之家,不受苦恼之光的芒刺,倘若发现了不幸之事实,亦愿你如圣者不计较其恶意之分量。
1927年底冯雪峰离开北京到达上海,不久丁玲与胡也频也到达上海。丁玲与冯雪峰的感情日益胶着,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三人在杭州西子湖畔租房共同生活。这种难堪的局面维持不到一个礼拜,胡也频便坚持不住了,跑回上海向沈从文“诉苦”,经沈从文劝导后回杭州。这时,冯雪峰接受组织安排,回故乡浙江义乌从事地下工作。他们之间的感情风波才暂告平息。
(丁玲与胡也频1926年6月在北平的合影)
胡也频牺牲之后,冯雪峰前来安慰丁玲。丁玲与冯雪峰的爱情有再度燃起之势,只是这时冯雪峰表现很理智。
冯雪峰此时已是有妇之夫,而且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女儿。他的妻子是他的学生,他们之间有一定的感情基础。他告诉丁玲他不能丢弃她们母女而只图自己的幸福。
这时,丁玲的失落之情可以想象。据说她经常夜晚跑到冯雪峰的住所楼下张望,盼望着冯雪峰能走到楼下见上一面,直到看到冯家关上灯,她才独自离开。
关于这段情感,丁玲曾经给冯雪峰写过一首诗——《给我爱的》,发表在《北斗》创刊号上:
没有机会好让我向你倾吐
一百回话溜到口边又停住
你是那么不介意的
不管是我的眼睛或是我的心。
冯雪峰的“不介意”让丁玲痛苦万分,但是她只能通过诗歌倾诉自己内心的衷曲。
1933 年5 月,丁玲被国民党中统特务秘密绑架。在她失踪之后的几个月里,冯雪峰与楼适夷等人在她的遗稿中找到一封丁玲写给冯雪峰的信。为了纪念当时传说已经遇害的丁玲,冯雪峰把这封信以《不算情书》为题,发表在当年9 月出版的《文学》杂志上。这封写于1931年8月的信,是丁玲在特殊的岁月、特殊的环境下对雪峰情感的记录。
然而我自己知道,从我的心上,在过去的历史中,我真正地只追求过一个男人,只有这个男人燃烧过我的心,使我起过一些狂炽的(注意:并不是那么机械的可怕的说法)欲念,我曾把许多大的生活的幻想放在这里过,也把极小的极平凡的俗念放在这里过,我痛苦了好几年,我总是压制我。
我用梦幻做过安慰,梦幻也使我热血沸腾,使我只想跳,只想捶打什么。我不扯谎,我应该告诉你,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可怜我在过去几年中,我是多么只想告诉你而不能),这个男人是你,是叫“××”的男人……
我常常想你,我常常感到不够,在和也频的许多接吻中,我常常想着要有一个是你的就好了。我常常想能再睡在你怀里一次,你的手放在我心上。尤其当着有月亮的夜晚,我在那些大树林中走着,我睡在石栏上,从树叶子中去望着星星。我的心跑到很远很远,一种完全空的境界,那里只有你的幻影。……
一夜来,人总不能睡好,时时从梦中醒来,醒来也还是像在梦中,充满了的甜蜜,不知有多少东西在心中汹涌,只想能够告诉人一些什么,只想能够大声地笑!只想做一点什么天真、愚蠢的动作,然而又都不愿意,只愿意永远停留在沉思中,因为这里是满占据着你的影子,你的声音和一切形态,还有和你的爱。
我们的爱情,这只有我们两人能够深深体会的,没有俗气的爱情!
我望着墙,白的;我望着天空,蓝的,我望着冥冥中,浮动着尘埃;然而这些东西都因为你,因为我们的爱而变得多么亲切于我了呵!……可是文章写不下去,心远远飞走了,飞到那些有亮光的白云上,和你紧紧抱在一起,身子也为幸福浮着……
这篇热情奔放、大胆泼辣的情书,被后来香港学者司马长风称为“这可能是中国女性最赤裸的自白。但没有一点肉麻和卑污的感觉,被她纯洁的虔诚的情思所牵引”。
丁玲对冯雪峰爱的倾诉只能到此为止,最终冯雪峰的理智还是让这段感情没有继续下去。在风雨如晦的岁月里,有情人最终未成眷属,对后人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这段似乎很隐秘的恋情,丁玲没打算把它隐藏起来,1936 年10 月,丁玲脱离国民党的囚禁,从南京来到上海。当时良友出版公司的老板赵家璧正在为她出版《意外集》,丁玲也把《不算情书》收了进去,这是她与冯雪峰恋情的见证。后来在陕北,丁玲更加坦荡,她在接受美国记者斯诺夫人采访时谈起过这段感情:
我从未和胡也频结过婚,虽然我们住在一起。一天,有个朋友来到我们家里,他也是诗人,他生得很丑,甚至比胡也频还要穷。他是一个乡下人的典型,但在我们许多朋友之中我认为这个人特别有文学天才,我们一同谈了许多话。
在我一生中,这是我第一次看上的人。这人本来打算到上海去的,但他现在决定留在北京。我不同意这个,而要他离开,于是,他离开了。两星期后我追了去——胡也频也追了来。
我们一同在上海只不过两天时间,我们三个决定一同到杭州那美丽的西湖去,这在我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局面。虽然我是深深地爱着另外那个人,但我和胡也频同居了许多时候,我们彼此有一种坚固的感情的联系。如果我离开他,他会自杀的。
我决定不能和我所爱的人在一起,对他说:虽然我们不能共同生活,我们的心是分不开的;又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我所爱的,无论他会离开多么远,这个事实可永远不会改变。所以我们的爱只能是“柏拉图式”的了。
这决定使他非常悲哀,所以我终于不得不拒绝和他见面,把关系完全切断。我仍然和以前一样爱他,但把这个连他都保守了秘密,退回了他的全部的信。关于这个人我不再多说了,虽然这故事现在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皖南事变”之后,冯雪峰在家乡浙江义乌被捕,后来被关进上饶集中营。冯雪峰在狱中受尽虐待与折磨,几次差点死去,却奇迹般生还。
在狱中,他曾向他的狱友也是画家赖少其袒露心迹:他总是梦见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是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支撑着他、激励着他渡过难关。后来赖少其根据他的描述,画出了这双美丽的眼睛。1949年7月,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在北京召开。赖少其在文代会上第一次见到丁玲,他马上领悟到:呵!这不是雪峰心中的那双大眼睛吗?
(冯雪峰)
冯雪峰被捕时,丁玲已在陕北延安。在延安,曾有人问丁玲:你最怀念什么人?丁玲回答:我最纪念的是也频,而最怀念的是雪峰。
1957年的反右运动,丁玲与冯雪峰一起被打成“右派”,共同经历人生的逆境。在一次作协批判两人的党组扩大会议上,冯雪峰发言,丁玲忽然插话:“我知道,你那样讲,是为了维护我!”本来杀气腾腾的会场,瞬时沉默一片。后来丁玲的秘书张凤珠回忆道:“我心里真难过,都什么时候了,还互相惦记着呢!”
1976年1月31日,冯雪峰在北京去世。他去世时,丁玲在山西乡下,接到友人的来信时,丁玲“堕入了深深的迷惘,感到无限的悲怆”。
(丁玲)
丁玲复出以后,在回忆录《魍魉世界》、《悼雪峰》等文章中,表达了对冯雪峰深深的怀念之情。
1986年春节,大年三十除夕夜,在协和医院的病房里,当她听到王府井大街上阵阵鞭炮声,深情地对她身边的亲人说:雪峰就是这个时候死的。
本文摘自《何处相守 何来相安》
作者:谢一苇
出版:九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