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鱼比河远(散文)
一
清明时候,汉阴下了几场零星的雨水。节气至此,我以为气温会回升的,不曾想依旧这般寒冷。衣服穿得单薄,感冒迟迟未见好转,但扫墓是不能耽搁的。老家里,扫墓又称挂青。挂青,是一个动词,也是一个伤感的词。能长青的,唯有艺术,挂青就是民间的艺术。有人剪了彩色的纸花,一层层地展开,就像是佛前的经幡。清明节前一周,挂青就陆续进行了,按照乡里习俗,清明前一日和后一日都是不能挂青的。
扫墓的地点,在离家不远的一处坡地上,吾乡之人呼为小沟槽。我带领着堂弟堂妹,跟在父亲和叔叔的身后,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竹篮,里面盛着一些香烛、火纸、鞭炮、白酒、米纸饼、刀头肉等祭祀用品。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千字文》里说:“嫡后嗣续,祭祀烝尝。稽颡再拜,悚惧恐惶。”皇帝祭天,草民祭祖,总是一脉相承,中国人看重的是后继有人。
堂弟堂妹们年龄尚小,长眠于此的祖先,他们一个也不认识,许是血缘关系,对此却都有着浓厚的兴趣。风势甚大,纸钱飞舞,燃起深蓝的火焰,烛泪在汨汨流淌,我们的双手早已烤得通红。在祭扫中,那种悲伤已经逐年淡去,如今只剩下一种仪式感。逝者已矣,我们这一代兄弟姐妹一定要和睦友善,我在心里这样说。鞭炮声响起,我领着他们,在坟前向祖先们作揖,叩头,奠酒……父亲和叔叔站在远处,一言不发。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沉默的。在小沟槽里,我们一行人祭祀完先祖,四野已经苍茫。余晖之中,一群工人正在火车桥下修筑河堤,扩宽道路。多少年了,门前那条陈旧的马路如同我人生的走势,狭窄而晦暗,此时却忽然涌入了一缕新生的光芒。
暮色已经很深了。山头黯淡的霞光,从蝙蝠翅膀里展开,带着一颗漂泊之心,越飞越远。我站在远处,看挖土机轰隆隆地开进河床,卷起翻新的泥土,填补着河流身上那道被撕开的,隐秘的口子。
余家河绵长,蜿蜒,汇入月河,而月河又汇入汉江,汉江的归宿便是长江。江河入海流,这是一个庞大的体系,其中曲折的过程不亚于人生。人生的夭折与河水的断流何其相像啊。昔日鱼米之乡,如今良田改为高楼,流水已成泡影。沧海变迁看似久远,在日月眼里也不过弹指一瞬间的事情。余家河以余为姓,时间一久,附近余家人都搬走了,这条河还在流淌着。
我是喜欢临河而居的,我们的祖祖辈辈都曾经择水而居过,在漫长的漂泊中学会了休养生息,可能我的性格更适合做一个与世无争的牧羊人。沿余家河上行,走过黄板滩,走过麻柳树,一直走到了碧水潭。碧水潭已经干涸,水底密集的鹅卵石,让我想到了古战场的遗址。更多的石头像岛屿,孤独,沉默,各不相连。河床皲裂如峡谷,深处的板岩敞开着,裸露着。在日光作用下,板岩呈现出一种褚褐色,像极了一套喜庆的嫁衣,柔软地罩在河流之上。
我弯下腰,将风化的岩石握在手里,在地上留了个符号。这里的板岩粗糙,几乎可以当彩色粉笔使用。
有时候,路过一条河流,其实就是路过自己的内心。路过一条河流,重温那些深埋着的敬畏和温暖,才能看清生命消逝的过程。
二
垃圾开始掩埋,流水开始退去,只剩石头,只有石头。这些石头,他们本该沉睡在山中的,却被山洪一直带动着,冲刷着,不停地在河床上奔跑。每一个弯道,都是自我的折叠;每一场洪流,都是人生的收缩。经过漫长的沉淀,终归是聚集在了此处,形成了浩荡的板岩群。
坐在高处,默想着童年的记忆,却发觉场景已改变了太多,一股淡淡的惆怅包裹了我。宋人晏殊在《浣溪沙》里写道:“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如今小园不在,只剩下独徘徊而已。一头扎进了生活的漩涡,便谈不上诗意。张锐锋说,一个人不能忘掉童年的许多东西,而这正是在证实着某种成长的悲哀。我正在成长,也正在感受着属于我的那份悲哀。
这些年来,同汉阴的联系,渐渐弱了下来。汉阴不再是一个地名,也成为了我手底的一个文学词汇。我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正从身体里一点点远去,一点点疏离,面对时间留下的烙印,空有手段,也只能是作壁上观。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万古如青山也在一层层地剥落。曾经下河戏水,坝上垂钓的日子,也不尽然都是美好,其中也有巨大的酸楚和疼痛。在这些岩石堆里,我曾狠狠地摔过一跤,巨大的惯性磕掉了我一小块门牙,那种刻骨的酸痛,让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这是河流留给人的教训,牙齿敌不过板岩,板岩敌不过岁月的腐蚀。一块完整的板岩,在风化之后会碎裂成无数的小块,而更小的石头也在风吹日晒下变得裂痕斑斑。板岩消失了,深入地下,四周唯有丛生的青苔。风卷尘沙,所有的往事都将随着流水归入泥土。坚硬如石头,也有分崩离析的时候,百代皆为过客,根本没有什么永垂不朽。古人绞尽脑汁,把文字刻在石头上,龟甲上,青铜上,都是为了证明时间流逝的痕迹。
在河之洲,那一片麻柳树还在茁壮生长。
柳丝如织,柳絮如烟,麻柳树在春雨中敞开身子,尽情地焕发新颜。十几年了,它们的腰围又粗了一圈。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人生也应如此敞开,但现实往往与之对立,大家已经习惯了在紧闭的枷锁之下生活。在阳光照不进来的地方,所有人的内心都是潮湿的,每个人都有秘密在手,每个人都有故事在身。
我在乡村长大,见多了手工的器具,小到桌椅板凳,大到棺材柜子,几乎都有自己的用处。——时间真是一块无坚不摧的抹布,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曾经是崭新的木头桌子。当初读到庞白这句话,真是会心一笑,太贴切了。时间如流水,而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活着,而很多认识的人却不声不响地死了。有时候我有点分不清,我们到底应该庆幸,还是应该悲伤。
三
河上有座小桥,去年毁于山洪,遂修新桥,直通小沟槽。正是阳春三月,小沟槽里,草木扶疏,根须葳蕤。虽说今日务农者少了大半,还是有人种了油菜,花开得灼目。顺着一截一截的田坎走上去,会看到一片小树林,有很多香椿芽,拿来炒蛋,也是一种佐餐美味。
我秋天经常去,林间有野生板栗。运气好的话,装一些在衣兜里,带回来炒熟,清香扑鼻。
小沟槽是一个小山脊梁,状似虬龙,脚下就是余家河。青龙出水,从风水上来说是好地方,但此地并无有大人物,哪怕是土匪头子。乡里人沿袭着本分、保守的传统。荒野里,空无一人,坟头林立,常年阴森森的。对于昆虫来说,小沟槽就是它们的福地。
蛇虫鼠蚁,野鸡斑鸠,在茂盛的草丛里,往往会遇见昆虫们盛大的狂欢。在田间陌上行走,常常也会与一些蛇类不期而遇,它们在一丈之外就飞快地逃走了。
一身青皮的青竹标,一身黑衣的乌梢蛇,五彩斑斓的菜花蛇,还有麻麻癞癞,鬼鬼祟祟的土壁蛇。鲁迅说他家百草园里有美女蛇,会在晚上出来,爬上墙喊人名字,这仿佛是我童年的噩梦。后来,翻看古代笔记,《五杂俎》里确有记载:“岭南多蛇,人家承尘屋溜,蛇日夜穿其间,而不啮人,人亦不惧也。闻有人面蛇者,知人姓名,昼则伺行人于山谷中,呼其姓名,应之,则夜至杀其人。”想来,此种美女蛇,只有蜈蚣可以制服,正所谓一物降一物。
故事远比说故事的人更为长久。常常是在夏夜,在桂花树下乘凉,会听到老人们讲古。讲古,就是说一些荒诞不经的民间奇闻。左邻右舍的老头们大字不识一个,胸中却都有一本天书。印象里,二叔说了一个蛇的故事:余家河百步之外,有一断崖,称为刘家崖,崖中有大蛇,三年出来饮水一次。雷雨过后,有放牛人信步余家河,见一长物,粗若巨桶,眼似铜铃,头在河中,尾在崖上,其首尾相连,浑然不知几十丈也。既出大蛇,便有捕蛇人闻讯而来,只是后来再没有人见过大蛇的影子。
——二叔的故事虚幻缥缈,但刘家崖是真实存在的,因为水土流失的缘故,刘家崖高度常年下滑,如今断崖不过二十多米。前几年,不知何人出资在上面修建了一个亭子。有一个四川女人为情所困,想不开,从崖上往下跳,却不死,落入流沙之中,一点伤痕都没有。断崖也多情,不忍心让人横死。时隔多年,那个四川女人让我想起金庸笔下的小龙女,有一种莫名的感动,瞧瞧啊,如今的人还有殉情的勇气。有很多次,我来到刘家崖,崖下只有一个很大的蛇洞,黑黝黝的,散发着一股神秘气息。
当地捕蛇人,有很多都是家传手艺,附近与我同岁的捕蛇人,如今做起了水产生意,以贩鱼为业。前些年,他在外地偶遇一女子,三言两语便娶回了家,春风得意,大办酒席,可惜夫妻日子不长久,半年之后,女子裹了钱财复归于远方。我没办法同情他,毕竟他们当初也没有什么感情基础。话说回来,一日夫妻百日恩,两口子过不下去,有时候也是命,但这样的逃离更像是一场阴谋。人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告别呢,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学不会告别,总是喜欢忽然而来,忽然而去,我也一样。在告别里面,有一种漫长的伤感,脆弱的人压根无法承担。
年纪越大,便越放荡,表面上跟谁都合得来,其实心内藏着谁也不知道的薄凉。少年时候,也想成为时代的弄潮儿,不惜夜夜翻墙上网,在游戏中同四海八荒的少侠们太湖寻宝,华山论剑,而今渐渐磨灭了激情,就成为了龟缩在古城中被日子推着走的平庸人,时也,命也。
我想,如果鲁迅路过汉阴,他会不会写一本《刘家崖记》,会不会口含烟卷,观望每一天的晨昏?鲁迅在另一个遥远的国度,而那些春天的斑驳,却一字不漏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爬上刘家崖,摘下那朵成熟多年的狗尾巴花,缠在指间,如同誓约。
四
汉阴其实很小,只消一袋烟的功夫,便足已看遍南北二山。小城宜居,却消磨了人的志向,好赌,好斗,好饮宴。于是攀比之风,逐年盛行,这或许是汉阴沉积已久的陋习。小沟槽和三原梁遥遥相对,一座火车站和一条余家河将它们分开。外面,是如梦的繁华,里面,更是似雪的冷清。这像极了一座围城,外面轰隆隆的开发,而里面却恍若幽谷,仿佛一个被时间遗忘了的孤儿。
三原梁上,楼群高以蔽日,挡住了远方。直到有一日,推窗再看不见北城的龙岗阁,我便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很快就要降临了。平静地生活之下,是蠢蠢欲动的目光,日子一旦固定,就会有新的设想。人生难得是清欢。为了一块好的宅基地,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妯娌形同陌路,兄弟反目成仇。说到底,无非是物质生活提高了,无非是扬眉吐气了,金钱之下,显露出人情的淡漠,这亦是一种得不偿失,亦是一种虚妄的追逐。
《说文解字》里说:坎者,陷也。人生处处是坎坷。待我明白这个道理时,红坎子已成为了一条活在时光中的路。对于住在三原梁里面的人来说,红坎子是往年进城的必经之路。走下了红坎子,南大桥就到了眼前。南大桥挨着县城,月河绕城而过,水光潋滟,缓慢,平静。
在这里停留,感受暮色中的小城,一些感慨都到心头,临河看柳,真是岁月如歌。
红坎子上,这一道不大的土塬,县志载为三原梁。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是三元梁,因为附近就是三元村。三原梁上,有几十亩梯田,春天种稻谷,深秋点油菜,自然称得起沃土。梯田的旁边,有一座铁塔,塔下又有一口老水井。水井四四方方,有点像百草园里的那个样子,不过却是没有栏杆,全由石板砌成的,上面生满了蕨类和青苔。
红坎子上有十几户人家,大多姓黄,高门大院,红墙琉璃瓦,房子后面是菜园,菜园后面是一片坟场,其中有一家人的儿子是电工,每逢到了月初,挎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挨家挨户收电费。我那会还不懂事的时候,喊他黄世仁,因为他把大人原本留给我们的零花钱都收走了。电工不生气,抄完电表就走了,文静的样子像个先生。
清明节后,坐车的时候,我绕过余家河,习惯性地走到红坎子,但进城的路没有了,通向时光之城的门禁仿佛就此断裂了。一座丘陵变成了凤台新区,曾经鲜活的面孔逐渐消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红尘来呀来,去呀去,都是一场梦。人毕竟还是要往前走,不能一直停留在过去,可能多年的乡村生活,使我也沾染了保守的观念。
莎士比亚曾在《暴雨》里呼唤:“你越往前走,前路就越光明,每个小时都要快快活活。”
我的快活已经到此为止。
不会再有第二个红坎子出现。
生活中,被遗忘的事物汹涌澎湃,扑面而来,更何况这些不入史册的旁枝末节。想起余家河,想起小沟槽,想起在红坎子走过的路,我就像一尾浸染在梦境里的红鲤。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红坎子曾经是我的龙门,却在风雨飘摇中轰然倒塌,那些日日夜夜,那些暗生的情愫,都一一付诸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