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子的婚事

小姨子的婚事

杨  军

我拢着双手,在屋子中间来回地走着,神情有点焦急,但看看科长的神情,则像没事人似的,内心不禁有点愤愤然:我早已经给你讲好,今天是小姨子结婚请我去喝喜酒外加帮忙,说好了让我十点之前赶到,你也已经准了假,如今眼看快到十一点了,你却总是说让我再等一会儿,说什么别急别急,千万别让领导看见了。其实是你有意刁难,但为了养活老婆孩子,这个工作还是得要,不能发火,没有办法只有忍耐,然而还是忍不住焦燥的心情,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着。反正安不下心来,我就在屋子里踱步,顺便弄出点动静惹你烦,看你丫挺的能耐性到什么时候。

然而我还是错了,这个小鸡肚肠的还真有耐心,直到快到下班的时候,他才开恩般对我说去吧去吧,别让人家新郎新娘等急了。我就一边骂着(当然是只能在心里了)一边急步冲出了办公室,留下得意的笑声在身后荡漾。

出了单位大门,急拐个大弯,转到百米外正在扩建改造的柏油路上去,这是去酒店的捷径。想起早上上班前临出门时,妻子一再叮嘱,要我一定在人家拜堂前赶到,说新郎昨日打了好几个电话要求我今天一定要提前去给他帮帮忙,可是,哎……。路上车还少,新铺的沥青路面,象一帛抖开的黑缎,向前无限地伸延着,直拥挤的人流将它满满地覆盖。我骑车走在路的右边,把一只手抄进裤袋,一只手扶着车把,偶尔抬头,心烦地对冒火的太阳瞅上一眼的时候,竟然意外地发现头顶着的是没有遮拦的一片天。

今天小姨子结婚,我这个做姐夫的拿上好多礼不说,还要负责给录像照像,想想当年我和妻子结婚时那股寒酸样,再想想今天小姨子结婚的排场劲头,心中不禁有点替妻子鸣不平,同样是闺女,岳父母为什么两样对待?但回头再想到妻子的贤惠与能干,又很庆幸妻子虽然没有受到娘家人那般的宠爱,毕竟是好事,否则娶了一个素质像小姨子那样低的女人,这辈子岂非倒了大霉?心中也就释然。

小姨子这一次的婚事确乎隆重其事(说是这一次,是因为种种原因导致小姨子在两年前的一次婚姻最终以离婚告终),按照岳父母设计的婚姻程序应该是这样的:新郎一大早就带着几个傧相迎到女家不说,待到到达酒店以后,还要当着大家行现行流行的的俗例:参拜天地、祭拜祖先,晚上还要在大酒家筵宴娘家当日来瞧亲的亲友,一切照足规矩。事前的礼数,也是按足古老的法子,送往女家的聘礼,都请媒人配合专人把三牲、海味、酒食、果品等加起来要到“三金四银八个八”的数目,然后让两家伴娘及帮事的拿好放在汽车里面,汽车还要红色的,黑色与白色属于不吉利,红色的汽车还不要一般的,最不上档次的也需要红旗的,如果能够用日本丰田之类的则更是“OK、OK”啦。一点不肯马虎,大小事儿,务求尽善齐全最美。

要怎样筹备婚礼,小姨子没有甚么意见,倒是新郎柳花明有自己的看法。他一直力主除极必要的仪式外,一切从简,明里不说,暗地里多次要小姨子表态,要两老明白结婚是他俩的事,偏偏老人家觉得这是家里的大事,不由得年轻人自作主张,为这,小姨子与两老有过几番争执。

小姨子告诉柳花明谈判最后结果的那个下午,他已猜着几分,自进岳父家大门那一刻起,就不大理我们人,对我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脸沉得见了底,小姨子见状只好自己过来送茶倒水,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他,但碍着我们大家都在场,不好说什么。

我因为应该算局外人,就自觉没趣地坐在柳花明对面,手里拿着一本过了时的杂志,闲闲懒懒地看着,眼睛却也不时地瞟向他们俩。过了好不一会,小姨子见实在僵不下去了,才坐过去,俯身扒在柳花明的身边,声音放得极轻地对他说:“明,爸妈很固执,我说的他们一句也听不下去,这次算我们让步。以后我们自己过日子了,就谁也管不了我们了。”

见小姨子这样说,柳花明才舒展了一下表情,佯装无所谓道:“宇(小姨子名叫孙雪宇),你把我想象成啥人了?我今天是因为有点疲倦。”

柳花明因为想一切从简,那样少花钱,所以就一直做小姨子的工作,但是没有想到小姨子他们一家人都不答应,岳父母的意思虽然小姨子是“二婚头”,但是碍于脸面,必须要办得排场一点,因此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当小姨子获得父母的坚决而又没有一点回旋余地的时候,一连好几天,小姨子都很失魂落魄,不是打电话,就是上门找,柳花明不是借口有事不搭理,就是阴沉着脸,或者诉苦说花销太多,家里拿不出钱来等等,搞得小姨子没法子,回来后总是借物撒气,妻子见状就自告奋勇、自作主张地带着我陪她们姐妹两人再走一趟。

待坐在柳花明家的长沙发上,一双脚并在暗红色的地毯上,轻飘飘的,我才知道自己比小姨子更不知所措。我们到的时候柳花明不在家,他的父亲柳大海出来招呼我们。柳伯伯不拐弯子,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上话题:“你们是来商量结婚办酒席的事吧?我不反对你们的事,但是也得要适可而止啊?量力而行还是很有必要的吗,亲家他们意见是什么?”

“大致都谈过了,家父家母想法比较守旧,很坚持一些习俗,希望婚礼铺张点,就是这点与小明的意见不大一致。”平时看起来只会做家务事的妻子讲起话来很是令我吃了一惊。

“那你自己的想法呢?”柳伯伯把脸转向小姨子,微微露着笑,可是那调侃的语调,任谁也听得出。

“我……我是觉得……不好太伤老人家的感情……”小姨子尴尬得简直说不下去。

“那好吧,就按你们家说的办,小明也不是全无道理,现在的孩子已很少能接受以前那一套,我这个家也素来不拘小节,小明是自小自由惯的。”柳伯伯顿了顿方继续:“不过,年轻人也不好太执拗……拜堂、宴客这些事,半天能完得了吗?”

“一定完得了的。” 小姨子答得爽快极了,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

“那很好,要怎样做,你来告诉我,好让我有点预备。我是第一次娶儿媳妇,城市也住久了,乡下的礼节不大懂得了。”柳伯伯歉然一笑,面上微微泛着红光。

“我也不大懂,还得回去先问问。”小姨子轻嘘了一口气,神色舒展多了。

小姨子干巴巴地陪着笑,两排整齐的牙齿非常夸张地露着。可是,才不过三、四秒的光境,柳伯伯把嘴角一拢,伸手到小茶几取打火机点火,声音换了一个调子: “小明向我提过你们结婚后要买房子搬出去住的事,你有仔细考虑吗?”

我眨了好几眨眼睛,才恍然大悟。原来还有一个议题。

小姨子一时不能适应过来,语无伦次地:“我想如果真有困难的话,就……婚礼的事先解决,家里如果没有住的地方……我们就先凑和着与爸妈在一起也行,不过……总在家里住着总不太好,所以……所以,最好我们自己能够有房子,反正总有一天要买的,不过……”终于没有能够找到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房子不一定现在就买,亲戚家有现成的,不是问题。”柳伯伯接得极快,“小明的舅妈有一所旧一点的房子,就隔这里不远,走路还不到二十分钟,离你上班的地方也近,小明前几天才看过房子,很满意。”

小姨子没有答腔,眼睛迅速垂下,稍长的睫毛在脸庞上划过一道弧形的阴影,许久都不曾散去。

我用肘子抵着小姨子说话:听,这件事你真的要听他的?说清楚呀!我的心在大叫大嚷。分明只为一件事而来,怎么竟横生枝节?

“过两天,小明妈妈过去打点打点,先把房子租下再说。时间也不是很充裕的。还要赶装修。”柳伯伯把烟蒂往烟灰盅一擦,迸出的星火一闪就熄了。

小姨子想说些甚么,却始终没有开口。我把脸转向她看时了过去,突然发觉她的眼睛灰滴滴的,因为头低得利害,头发盖过了半片脸,苍白的壁灯把下巴削得又尖又瘦。我的心抽搐了一下,软了下去,在那一刻,我对把小姨子介绍给这个看不起我们农村人的城里人的媒人怨恨了起来。

柳伯伯燃起了第二枝烟,意态悠然地朝天花板吐烟,一缕缕,一圈圈的,没一会,沙发这一角,都是烟雾,劈头劈面地盖下来,罩了我们一身。

自柳家回来后,没有人再提起小姨子他们婚后要搬开另住的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小姨子就开始忙起来了。小明也来过两、三趟,有一回带了几块从城里买的做窗帘布的样品,说先拿来给大家参考参考。岳父母也没提起过小姨子要分开住的事,只起劲地忙着筹备婚礼。家里,大的事,我帮不上甚么忙,小的事,却做得不少。不说别的,光是房子内外,洗洗擦擦,就够瞧的。不过,也不是我一个人辛苦;两个特地从城里请来的厨师从早到晚,搓面粉,上蒸笼,下油锅的做着酬神拜祖的点食,干得蓬头垢脸,眉毛、发根、指甲缝怕不黏着猪油混细面粉。岳父母倒没有甚么事情可做,但他们始终是满脸笑成一朵花一样,大小事儿没有一件放心,话说过一次不算数,得重覆地再讲,一次比一次详细,屋前屋后,响的都是他们的大嗓门。一家上下就只有我儿子在闲着,除了要吃的还是要吃的,仿佛给他办美食节一样。

“嗨,是你。” 小姨子倏地一转头,懒洋洋地打招呼,随即又回过头去,专心地把一小叠照片,从右手交到左手,一张一张,细细地看。我绕到书桌前,把平放照片的架子搁起,回过头来有点怜悯地看着日渐瘦弱的小姨子:柔软的长发绕过两耳向后披着,异常高挑的身材,穿着时款,翻着两片关刀领子的长大衣,头上很随便地圈上质料极佳的同色绒围巾,那是她第一次结婚时我给她照的。

小姨子说要带新朋友回家那一天,岳父母按着小姨子的脾气,就知道事情成了七、八分。爸爸还能不动声色,妈可不大能沉得住气。首先是菜单。本来只不过是一顿饭,却想出了好几款平日极希罕的菜式,事前张罗材料,熬汤配菜等,比过年时还来得认真,还要花功夫。待菜预备得差不多了,就又监督着我,把房子收抬得干干净净。

那天傍晚时分,小明从容地随小姨子走进了岳父母的农家小院。跟爸妈一一打招呼,轮到我时,等不着叫我“哥哥”开口,就先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清晰简短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别扭地与他握过手后,却忘了也学他自己报上名字。到厨房端茶时,我在玻璃碗柜前暗暗照了好几照,心里却想着这位妹夫不寻常的蜜棕色皮肤,不笑时,两片小嘴唇不经意地噘起,眼珠子象住了个精灵,露出观察猜测的颜色。一笑,眼睛大大的,嘴角非常圆滑地向上牵着。惟一的缺憾是下巴稍短。

晚饭时,菜团团地布满了一桌。岳父意外地拿出一瓶洋河大曲,要我陪着喝。都不是惯喝酒的人,才不过两小杯,岳父就一脸一脖子的赤红。饭吃到一半,大家都醉醺醺地有了酒意,眼里红丝缕缕地,紧盯着小明不放。他俗里俗气地伸出一只手摩挲着小明的后背,另一只手举起筷子,往盘子里夹起一块猪腰子,送到他嘴边,口里不清不楚的:“吃这块好的。”

“我不吃,这个脂肪多,吃多了会胖、生病。”小明微微一笑,推开了岳父的手。

一顿饭下来,妻子把衣袖卷起,皱着眉,把桌子上堆得如同小山般的盘子,搬到洗碗槽里,扭开水笼头,哗啦哗啦地洗,心里着实恼恨这磨人的家务。

碗盘碟洗过以后,我帮助妻子松了围裙,走进客厅。里面静悄悄的;电视机扭开了,花白的画面,在自说自话,却听不到声音。岳父酒喝多了,把一头白发倾到椅背上,睡着了。岳母低着头,很专心地在削着一只硕大的苹果,小刀子卷起果皮,一圈一圈地绕下去。我奇怪地望了一周,小姨子与柳花明在房间里,刚可看到两个人,头并头的坐在床沿,手里捧着甚么在看,说一阵,笑一阵,笑声一下比一下紧。岳父揉了揉眼睛,醒过来了,吃力地攀起来。岳母轻叹了一口气,放下削着的苹果,过去扶他进房间里去了。我一口咬着还系着皮的苹果,小姨子娇俏的女高音尖刺刺的,我把电视的声响,提到平时的两倍。正读着洗衣粉的广告,我觉得很好,眼睛就再没有离开过电视。

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脑子却像上足了发条,一刻都停不下来,想到小姨子有可能忘了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自打我儿子生下来以后,每年到儿子过生产前,小姨子总是第一个给我儿子买生日礼物,可是今年已经到了还不见动静。儿子已经5岁了,哎,这一次我实在想不透。我感觉到下身有点发胀,就推开被子,下床要去厕所小便。推开门,穿过庭院,见外面凉席床上依稀可见一摊人影,含含糊糊的,分不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我探着头,努力的调整视线。看清楚了,是小明拥着小姨子,在吻着她,绕过她的长发,围着她脖子的一只手背微微泛光。我一下撞进了禁地,心扑扑地乱跳,连忙蹑足走回房间,伸手拿出了床下的尿盆,解放了身体要害部位的禁忌,然后一骨碌地滑进了被窝,把冰冷的一双手搭在了妻子身上,惹得妻子生气而又夸张地大叫了一声。

早上闹钟还没有响,小姨子就来拍门,手里拿着用包装纸装潢得五彩缤纷的一小包逗儿子。

“猜猜是甚么?”她故作神秘地把礼物晃了晃。

我坐在床上,被盖到胸前,不吭声,看着儿子好奇而兴奋地与小姨子抢夺礼物,心想小姨子到底是没有把儿子的生日忘掉。

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大酒店的时候,但见酒店里冷冷清清的丝毫显示不出结婚的景象,虽然大红喜字仍然高高地贴在柱子上。

我见没有一个亲友在场,担心自己搞错了,就打个电话给妻子,谁知道接了电话后我当时就气得差点吐血,原来新郎柳花明是一个癫痫病患者,一直瞒着我们这些人,却不料刚才在来酒店的半路上因为病情发作,被送进了医院。想到柳大海那张高傲的脸,我顿时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作者简介

杨军:笔名凌宁、阳君,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自95年以来,已发表各类新闻作品400余篇;在《时代文学》、《之江文学》、《诗潮》、《绿风》、《先行者》、《通衢》、《中国诗人》、《青春诗歌》、《心事》、《人民铁道》、《中国铁路文艺》等报刊杂志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1200多篇,著有诗集《在温暖的雪中浪漫》、《走出汪国真》;散文集《另一种潇洒》;长篇报告文学《高铁脊梁》,中篇小说《都是“非典”惹的祸》、《铂金女戒的浪漫岁月》、《挂职女段长》及多篇短篇小说。

《悦读时代》杂志是由河南省阅读学会主办的一份综合类月刊,每月6日出版。以打造书香社会为主旨,立足河南,面向全国,报道阅读热点,推介新书、好书,并刊发优秀文学作品,为读者、作者打造一个互联网、传统媒体联动的全方位立体交流平台。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