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军:“风态”(附随手札二则)

​     钱先生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里,论及“创作风气”,说“阅读当时人所信奉的理论,看他们对具体作品的褒贬好恶”, 等等,“就容易了解作者周遭的风气”。并打个比喻:“好比从飞沙、麦浪、波纹里看出了风的姿态。”比喻很亲切。

  按《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第一百六十七则论Edward MacCurdy编译本《达·芬奇笔记》(The Notebooks of Leonardo Da Vinci)中画风语:“In representing wind,in addition to showing the bending of the boughs and the inverting of their leaves at the approach of the wind,you should represent the clouds of fine dust mingled with the sky.按前半吾国画家惯技,王维《山水论》所谓'有风无雨,只看树枝’,韩拙《山水纯全论》所谓'风虽无迹,而草木衣带之形,云头雨脚之势,毋少逆也’(《佩文斋书画谱》十三)。朱新仲《灊山集》卷一《谢人惠浅滩一字水图》:'风本无形不可画,遇水方(原误为本,今改)能显其质。画工画水不画风,水外见风称妙笔。’江弢叔《服敔堂诗录》卷七《彦冲画柳燕》诗云:'柳枝西出叶向东,此非画柳实画风。风无本质不上笔,巧借柳枝相形容。’是也。窃谓《庄子·齐物论》写风之声,柳子厚《袁家渴记》云'每风从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善写风态,皆具捕风之手者。”(第一册246页)这应该就是钱先生比喻的来历。

  又按近人杨香池《偷闲庐诗话》:“诗中之字,与文不同,有宜活看者。如张船山诗'沙飞风有形’。风本无形,但因其力鼓动沙飞,便觉有形矣。”按“沙飞”句,见《船山诗草》卷十一《冬日即事》。其上句为“云过地无影”,从张先集中做贼,不必多说。

  《大乘起信论》中说“心识”,也有一个比喻,与之可参:“如大海水,因风波动,水相风相,不相舍离。而水非动性,若风止灭,动相则灭。”简言之,就是风的形相,见于水之动。其意,即苏洵《仲兄字文甫说》所云:“蓬蓬然而发乎大空,不终日而行乎四方,荡乎其无形,飘乎其远来,既往而不知其迹之所存者,是风也,而水实形之。”

  苏洵此文,解《周易》“风行水上,涣”一句,可谓语妙。《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赞苏轼说经,说“盖是他笔力过人,发明得分外精神”,可以移评。

曹老人说

  钱先生又云:“《逸周书·武顺解》:'人有中曰参,无中曰两,……男生而成三,女生而成两’,谢墉注:'皆下体形象’;曹籀《古文原始》据此遂谓《说文》'中、和也’之'和’字乃'私’字之讹。则非人面之'人中’,而如《通志·六书略》五《论象形之惑》所释'厶’、'了’二字,略同西方旧日恶谑之'人中’。”“'中’字之训,果如曹老人言,其字正避无可避,删无可删也。”

  按《越缦堂日记》光绪五年四月二十七日:“曹籀《籀书》二卷……有释'中’字者一首,以'中’为男子之私,象形字,人尤以为怪异。余谓此实有据,惟籀不能援引,其所言多妄耳。《逸周书·武顺解》云:'人有中曰参,无中曰两。两争曰弱,参和为强。男生而成三,女生而成两,五以成室。室成以生民,民生以度。’孔晁注云:'有中必有两,故曰参;阳奇阴耦,五谓相配成室。’近儒谢氏墉申之云:'有中无中即谓男女,皆以形体言之。男成三,女成两,皆下体形象。’……《左传》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中庸》曰:'中者,天下之大本也。’《汉书·律历志》曰:'夫五六者,天地之中合,而民所受以生也。’凡此,皆'中’字最初之诂。……以'中’字为象形者,较之取'厶’字为象形者,浅深迥判矣。”

  《籀书》凡八卷,无释“中”字之篇,此说惟见《古文原始》。越缦当是记错了,钱先生则不误。曹初名金籀,字葛民,浙江仁和人;其生平事迹,见吴庆坻《蕉廊脞录》卷三(按《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一册262页:“吴庆坻《蕉廊脞录》卷三记曹老而好讼,几不得其死,可补《越缦堂日记》所未及。”)。又所谓“曹老人”,是谭献轻曹之语,见《复堂日记》卷二。

  文廷式《知过轩日钞》:“《籀书》云:言'天’则舌向上,言'地’则舌弛下,言'我’则音收于内,言'汝’则音出于外。(此非原文,约其意耳。)按此数言极有理致。推之言我之字,为'吾’、'余’、'予’,其音皆由外而内;言汝之字,为'尔’、'子’、'卿’,音皆由内而外。求之乡谈音,证之外洋,无不皆然。”(汪叔子编《文廷式集》888页)则颇喜曹说,不同于谭献。不过,曹的这种说法,并非奇辟创论,王念孙名篇《释大》中,也阐说过此理。很少人注意曹,不免多引几句。

随手札一

“看书以不记为佳”

  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第一章“史之意义及其范围”,述一事云:“吾昔在友家见一八岁学童,其父面试以元、明两代帝王世次及在位年数,童对客偻数,一无漏讹;倘此童而以他朝同一事项质客(我)者,客惟有忸怩结舌而已。吾既叹异此童之慧敏,转念以如此慧敏之脑,而役以此等一无价值之劳动,其冤酷乃真无极也。”

  又《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1960年1月27日):“三十年前我到吕家去(其妻之舅),看吕家的一位十七岁的舅舅正在背《尔雅》。那时吕家还是这样严格训练的。大概这班人都是天资很高的人,天资高,才能背得熟。那时我三十多岁了,我就劝他们不必这样的背诵了。”

  古人早已说过:“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见《礼记·学记》;又古希腊人说:“非多所知道,多所忘却,则不足以言读书。”尤为快语)梁、胡二先生之意,自也不越乎此。

  晚清的郑孝胥论读书,也发过一段妙论,却另明一义。他说:“近觉看书以不记为佳,可使再阅时如有新得,不亦乐乎!夫读书犹食饮之益人也,虽美味,入口后即无所恋,要以得食为快耳。令食得美味,常停不化,则呕逆作酸必矣,何益之有?”(《日记》光绪十七年六月十七日)诗人之言,不必奉为正论,但对动辄记书的人,却也是一服“清凉散”。

  活剥唐诗

  鲁迅于《伪自由书》中,“剥崔颢《黄鹤楼》诗”,以“吊大学生”云:“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馀文化城。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专车队队前门站,晦气重重大学生。日薄榆关何处抗,烟花场上没人惊。”(见《鲁迅全集》第五卷15页)

  张岱《陶庵梦忆》卷六“噱社”条:“沈虎臣出语尤尖巧。仲叔候座师收一帽套,此日严寒,沈虎臣嘲之曰:'座主已收帽套去,此地空馀帽套头。帽套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冷悠悠。’”

  鲁迅兴之所至,拉杂而用之,一弄狡狯,不失“与古为新”。毕竟,张岱也是会稽人,可入“于越先贤传”的,其为鲁迅所依仿,也是很自然的事。

  钱锺书与张爱玲

  钱先生提及张爱玲,见于水晶《两晤钱锺书先生》;其不喜张,尤见于陆灏《我与钱锺书先生的短暂交往》。不喜之故,大致可以想见,可不必深究。我以前读张的散文,也很喜欢她的议论,其中有几处,实可与钱先生“共语”。

  张爱玲的《谈女人》:“有人说,男人统治世界,成绩很糟,不如让给女人,准可以一新耳目。”(见《张爱玲文集》第四卷,69页)《围城》里方鸿渐为了引唐晓芙注意,发的那节“奇论”:“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

  张爱玲论新诗,也与钱先生投合。《围城》里鄙夷新诗的话,有好几处(见第三章);张的《诗与胡说》:“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用唐朝人的方式来说我们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经给人说完了,用自己的话呢,不知怎么总说得不像话,真是急人的事。”(同前,131页)

  不过,我尤为感兴趣的,是他们批评纪昀、蒲松龄。张的《谈看书》:“多年不见之后,《聊斋》觉得比较纤巧单薄,不想再看,纯粹记录见闻的《阅微草堂》却看出许多好处来。”(同前,269页)钱先生《容安馆札记》第二十一则:“纪文达《阅微草堂笔记》修洁而能闲雅,《聊斋》较之,遂成小家子。乃郎汝佶轻家鸡而逐野鹜,苦学《聊斋》,何耶?”蒲、纪二家书,在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里,原是各有千秋的,到了钱、张的眼里,却如此径庭。不管怎样,这一批评,是有些“颠覆性”的。

  顺带一说,汝佶为纪晓岚的长子,《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四云:“(儿)依朱子颖于泰安,见《聊斋志异》抄本(时是书尚未刻),又误堕其窠臼。”钱先生所指即此。但“轻家鸡”之责,汝佶可以不受。因为纪文达初撰《滦阳消夏录》,在乾隆己酉(1789),而汝佶卒于丙午(1786),哪里见得着?钱先生是错怪了。

  董斜川诗

  《围城》中董斜川的几联诗,如“好赋归来看妇靥,大惭名字止儿啼”,“不须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其出处已有人考过。又如“数子提携寻旧迹,哀芦苦竹照凄悲”,我从前以为是用了散原的“作健逢辰领元老,夕阳城郭万鸦沈”,后来才知是错认了。

  这一联的上句,其实是据陈的《过黄州因忆癸巳岁与杨叔乔屠敬山汪穰卿社耆同游》:“提携数子经行处,绝好西山对雪堂。”(见《散原精舍诗》卷下)其下句的“照凄悲”,则语本另一首《王义门陶宾南两塾师各有赠答之什次韵赘其后》:“二妙争传所吐辞,高花大柳照凄悲。”(见同前卷上)方鸿渐的疑惑是,“芦竹并没起火,照东西不甚可能,何况'凄悲’是探海灯都照不见的”;他不知这是“散原字法”。

  至于“秋气身轻一雁过,鬓丝摇影万鸦窥”,也是暗用《散原精舍诗》卷上《清明日墓上》:“绕郭雏乌亦自还,穿林惊雉更相攀。年年窥我鬓丝白,无数坟头夕照山。”“身轻一雁过”、“哀芦苦竹”,则用杜甫的诗、周邦彦的词,各改了一字,无须多说。

  方鸿渐能看得懂的,还有一联:“清风不必一钱买,快雨端宜万户封。”上句用李白诗,人人所知;下句则用陈衍语:“此雨宜封万户侯,能将全暑一时收。”(《雨后同子培子封对月怀苏戡兼寄琴南》,见《石遗室诗集》卷三)知者也许不多。

随手札二

据为己有

  《谈艺录》(补订本)245页说王安石:“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夺,脱胎换骨,百计临摹,以为己有;或袭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作贼,唐宋大家无如公之明目张胆者。”

  按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二十七讥王士禛云:“渔洋于古人好句,巧偷豪夺,必须掠为己有而后已。”其口气,即为钱先生所仿。

  长门赋

  《管锥编》第918页说:“《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按傅玄《杂言》诗:'雷隐隐,感妾心,倾耳清听非车音’,可资比勘。皆谓雷转车声,而马赋曰'象’,写乍闻时心情,倖望顿生,傅诗曰'非’,写细聆后心情,倖望复灭。同工异曲。”

  钱先生的“捉置一处”,在清张玉穀的《古诗赏析》卷十傅玄《杂言》的“批尾”中,已经有过了:“此代宫人赋其望幸而不得也。既知其为雷,犹必倾耳清听,始知其非车音。即此摹写痴心,较《长门赋》语更为深曲。”(按:沈德潜《古诗源》卷七批云:“点化《长门赋》中语,更觉敏妙。”张曾助沈雠校,疑即从沈说发挥。张字荫嘉,吴县人。廪贡生。有集存世。)

  早于沈德潜之说的,则又有明人孙能传。孙氏的《剡溪漫笔》卷三“翻案用事”条云:“马卿《长门赋》:'雷隐隐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傅玄《杂诗》:'雷隐隐,感妾心,倾耳清听非车音。’诗本祖袭赋语,而赋疑其声之似,诗感其声之非,一字转换,陈而若新。”据《管锥编谈艺录索引》,钱先生没引过孙书,或者是未见。至于《古诗赏析》之类,在钱先生眼里,一定是“猥陋之书”,不值得翻的了。

  苏文纨语

  《围城》中赵辛楣、沈太太一致赞苏文纨的记性好,苏文纨便谦虚说:“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印象。”这句话可称名隽,也见得苏小姐具有性灵,并不是“女学究”。钱先生把她嫁给“肥诗人”,有些冤枉她了。

  清代陆继辂的《合肥学舍札记》卷一里,有一条倒说之:“凡诗,目中一过,久而不忘,必佳句也。”苏小姐不见得读过《札记》,却不妨与之“同调”。近人黄侃则谓:“古今的文章,有两种最容易记得,即最好与最坏的;不好不坏的文章,读十遍也记不得。”(见武酉山《关于黄季刚先生》)又进一解,语意尤为周匝。总之,记不住的东西,一定是不值得记的,所以殊不必费力气,自讨苦吃。

  论诗文如此,论人也不例外。唐代的许敬宗,见人多忘,有人质问他,他就说:“君自难记,若遇何、刘、沈、谢,暗中摸索着,亦可识之。”(见韦绚《刘宾客嘉话录》)确实,眼睛自有鉴别,用不着拿尺子量。“何刘沈谢”,指何逊、刘孝绰、沈约、谢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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