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永兴 | 茅针花鞋
常熟记忆 3天前
作者简介
茅针花鞋
孙永兴
暮春,河边、路旁的茅草﹙一种多年宿根类草,俗称茅草,也叫茅柴﹚,抽出狗尾巴样的绒花,银亮雪白,茫茫一片。茅草花苞叫茅针,开出的花叫茅针花。孩子爱吃茅针,也爱拔茅针花。攒一小把,像拂尘,拂在脸上,光溜溜,凉丝丝;捂在手里,滑腻腻,毛茸茸。将花序合在手掌里,手掌裂开一条缝,嘴对着缝呼喊一声:“毛狗罗罗,汪汪汪。”摊开手心,花序得到热气,绒毛中会爬出一种叫“毛狗罗罗”的小虫子。玩够了,把茅针花送给巧婆婆,她有用处。
巧婆婆老了,不下地,整天坐在家门口打草鞋。孩子送她一把茅针花,她就努起干瘪的嘴唇,在孩子脸上“啪”的一个响吻。她拿棉纱线,把茅针花扎好,挂在墙上。
村上,男女老少,都会编草鞋,大家编的是芦花鞋。金秋时节,长江边芦花盛开,千里江堤,一片灰白。男人驾了船,到江边,从苇农手里,买回一船船芦花。垛在房前场地上,像一座座小山。雨天,晚上,只要有闲工夫,一家大小,挤在煤油灯下,编制芦花鞋,一直编到寒冬腊月。冬天到,雪花飘,大江南北,城市乡村,就有芦花鞋穿了。芦花鞋,小船般宽绰,垫上棉絮碎布,沿口缝上布条,穿上它,双脚就像伸进暖炉,可以美美过个冬天。
巧婆婆不编芦花鞋,她编草蒲鞋。像土木工程师不屑于去灌水泥浆,垒砖墙。编织草蒲鞋的高手也不屑于去编芦花鞋。芦花鞋是“浑水货”,你想,有毛茸茸的芦花遮掩,这鞋编得松一点,紧一点,那怕鞋面上有几个小窟窿,外行人也看不出来,即使鞋的样子编得像猫巢狗窝,也有人要。这东西,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巧婆婆编的草“蒲鞋”,是用稻草编的。这要有“滚钉板”般的硬功夫,前村后巷没有几个人能干得下来。人们日常穿上它,上地能干活,下河可撑船,上山扛巨石,下水捉鱼鳖,经久不坏。“蒲鞋”是“清水货”,质量好坏,一目了然。穿上它干三四天活,是好是歹,原形毕露,掺不得半点假。人们买蒲鞋,不是逛商场,买商品,见好就买,而是跟定一个编蒲鞋的人,从一而终。庄上的芦花鞋是长脚货,远销大江南北,而巧婆婆的蒲鞋是短脚货,不出远门,全被村子周围几个庄稼汉包了,所谓“俏姑娘嫁人不出巷”。
巧婆婆做的蒲鞋,好就好在紧绷扎实,鞋底坚实得钉子也戳不进。这种鞋,穿上它,干再重的活,十天半月,它只会越来越柔和跟脚,不会头穿底落。她的蒲鞋,看相还好,经是经,纬是纬,一滑水秀,沿边煞口,编得精致惹看,穿在脚上,落落大方。她做好十来双蒲鞋,拿到村头茶馆,挂在靠北的木柱子上。茶客跟茶馆老板打个招呼,便可带回家,年终结账。
到了年末,巧婆婆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她不做蒲鞋了。大过年的,大家穿新衣戴新帽,赶会看亲戚,谁还穿蒲鞋呀!这时,巧婆婆的手也没闲着,她要打造她一年中技术含量最高的一件艺术品,茅针花鞋。她把孩子们送他的茅针花,一小把一小把从墙上取下来。这是草编鞋中最上乘的材料。茅针花油亮雪白,她在花序间夹上席草,再加上五彩的布条,细拢慢编,用年底几天时间,编成一双巧夺天工的茅针花鞋。这鞋,轻便耐看,素洁细腻,上缠五彩图案,用手一摸,像水獭皮毛一样光滑。
巧婆婆的这件艺术品,是非卖品,赠送本年度,穿她蒲鞋最多的一位顾客。谁得了这宝贝,像中了大奖,穿着它到处炫耀。
颁奖人是巧婆婆的老伴,他不但没穿过巧婆婆做的茅针花鞋,就是像样的鞋袜,衣服也没穿过。那些得奖的幸运者,照例要穿着茅针花鞋,在巧婆婆老伴前显耀一番。老人也没妒忌心,俗话说“木匠家里无凳坐,卖油娘子水梳头。”
巧婆婆作古好多年了,现在,农村的草编鞋子也绝迹了。河边的茅针花依旧盛开,不知有没有人在抢救这项民间工艺?旅游景区倒有小草鞋之类作纪念品卖,但跟巧婆婆的专业手艺相比,实在差太远了。
发表在《苏州日报·沧浪》
蒋巷民俗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