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锋 (11)
许锋 (11)
葬礼过去,村庄里的生活已经继续往前走了,稻田里的稻子饱满的垂下去,等待收割,家家户户开始忙碌起来,石磙子一趟趟地压平晒场,镰刀都找出来了,咔嚓咔嚓,黄锈磨去了,露出雪白的锋刃。
许锋还没去上学,妈妈也没有提上学的事。妈妈走到菜园里,又走到屋里,机械的找事情做,他默默的跟在后面,像小时候总是粘在妈妈腿边上一样。父亲死了,生活在脚下裂开一个大洞,他不自禁的向妈妈依靠。
中午的时候,他坐在灶下烧火,妈妈做饭。
许锋把稻草塞进灶膛里,金红色的火苗映到他的眼里和脸上。
“小锋,要收稻了。“妈妈停下锅铲,突然对他说。
“嗯。“ 许锋不知道怎么回应。以前都是父亲和妈妈一起忙秋收,许锋白天上学,晚上做作业,顶多送个水,帮着抬抬东西。现在父亲不在了,那些重活怎么办?
满是黑灰的灶挡在妈妈和他之间,许锋不敢站起来去看妈妈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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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妈妈对他说:“后李庄有个算命的,算的灵,我带你去算算。”
许锋惊讶:“算命都是骗人的。我不去。”
“去算一下,你有没有读书的命。你爸死了,你也十五了,要是没有读书的命,就不要上学了。”妈妈的声音很平静。
许锋看着妈妈,抖着嘴唇想说什么,没说出来,眼泪就掉下来了。
妈妈偏过头,重重地叹气。
她等许锋说话,许锋却什么都不说,过了半晌,她走到里屋,拿了一个袋子,装上白糖和挂面,叫许锋:“走吧。”
许锋僵硬的跟在她后面。
他们走出村子,路上碰到村里人问,妈妈说是去亲戚家。
出了村,走过大路,又上了田间的小路,妈妈在前面走,许锋和她隔了十几步远,粗糙的稻叶擦着衣服,脚下的田埂又干又硬。
妈妈跨过一个沟,上了另一条田埂,金黄的稻禾掩住了她的腿,只见她的上身在延绵的稻田间起伏移动,头上的白花晃成了一个白点。她脚步很快,也不回头。
天空广漠,田野寂静无声,偶尔有鸟雀掠过。许锋想起小时候也跟在妈妈后面走在田埂上,那时候他刚刚和稻子一样高,总要停下来看地上的虫子,妈妈还留着辫子,步子很轻快,她会不时的回头,等他蹦蹦跳跳的跟上来。
这一刻,许锋想叫妈妈停下来,但是田野上的风吹得他眼发涩,嘴唇干粘到一起。
妈妈背影很坚决,没有犹豫和停滞,离他越来越远,他渐渐恼火,发狠地踢开挡路的稻子。
到了后李庄的桥头,妈妈在那里等他,妈妈摘下了头上的白花,从他胳膊上取下悼念的黑布,说:”要割稻了,早点算,不然人家也要下田。“
许锋木着脸听她的解释。
进了庄,妈妈问了一个人,那人指给她要去的地方。
到了算命的人家,妈妈在门口问:“有人在吗?”
一个中年男人迎出来,看妈妈提的袋子,明白他们的来意,让他们去堂屋坐。他出去叫人。许锋和妈妈坐在靠墙的一条凳子上,这间堂屋和普通村里人家一样,中间是吃饭的方桌和条凳,灰扑扑的水泥地面,不过正墙上挂了幅八仙图,靠墙的柜子上放着一个香炉,香炉里插着三截烧断的香,屋子里飘着股香火味。
一个女孩从里屋探出头,她辫子松了,头发乱散在脸旁,眼睛骨碌碌地打量他们。
过了会儿,一个女人走进来,她有四十岁了,穿得普通,不过头发绾成一团髻,顶在头上,插了根银簪子,她很快的扫视了一下许锋母子俩,然后坐下来,问许锋妈妈要算什么。
妈妈欠过身子,咳了咳,指着许锋,说:“请你给这个孩子算一下,看看他什么命。”
她说着,把放脚边的袋子提到桌子上,又递给女人一叠十块的钞票,女人看了看,接过来,放到衣兜里,点点头。
她对许锋说:“孩子, 你站起来,到我这儿。”
许锋紧抿着嘴,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他眼角余光看到那个女孩子好奇的张大眼睛看他,不禁皱起眉头。
女人仔细看许锋的脸,他不自在的垂下眼皮,他听到女人叹息,“这个孩子命苦!“
许锋妈妈脸上的皱纹缩成一团,紧张的问:“啊?”
“你看他命堂发暗,和父母缘浅,恐怕年轻的时候,父母有大难!“
许锋妈妈点头:“他爸刚去世。”
女人拉开许锋的双手,干热的手指头点着他的掌纹。许锋妈妈也凑过来看。许锋看着两个女人的头顶,心里不可抑制的冒出一阵厌恶,几乎忍不住要甩开女人的手。
女人一边看,一边“嗯”,许锋妈妈张着嘴,紧张的看她。
“你看,这个孩子生机旺盛,身体会很健康。”
“他一直身体很好。”
“但是情感不顺,和父母缘浅,将来婚姻恐怕也有波折。”
许锋妈妈眼里的光暗下去,又问:“那他读书工作怎么样啊?”
女人又抬头看许锋的脸,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神色若有所思,然后又闭上了眼,掐着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辞,许锋冷着脸,等她开口。
她睁开了眼,“他现在是龙困浅滩,命运受挫,要有贵人扶持,肯定能度过难关,他读书没有问题,这次的坎过去了,未来肯定能考上大学,事业飞黄腾达。“她转向许锋妈妈:”你将来会享他的福,吃穿不愁,晚年幸福,人家都要羡慕你。“
许锋妈妈身体往后一靠,碰到墙壁:“那就好,那就好!“
“但是他的贵人在哪里呢?“她又问。
女人神秘莫测的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是不是属马?“
妈妈连连点头,女人随即念起一通玄乎绕口的话,妈妈专注地听。
许锋依旧冷着脸,但是心里也莫名的松了一口气,他听到那个女孩子轻轻的笑,转过头,那个女孩子正捂着嘴笑,鼻头翘起,挤出一条细纹,脸蛋没有洗干净,皮肤红皴。
他们出门的时候,女人架子大,连起身都没起,倒是她的男人热情的送出来,跟许锋妈妈说:“遇难呈祥,你儿子命好呢!你放心啊。“
妈妈手里挽着空袋子,感激的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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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舅舅带他去学校办了复学手续,他等不及,当天就坐到教室里去了。
正好是政治课,还是赵老师教。赵老师嘴上的胡子茂密了,但眼镜还是滑到鼻梁中间,他从镜片后看许锋,没认出来许锋,还以为他是新转学过来的,指着最后一排桌子中的一个空位,让他坐到那儿去。
许锋从一个个张望着他的面庞中走过,走向最后一排。桌椅挤促的教室、交头接耳的同学、粉笔灰弥漫的味道,还有外面操场上体育老师的哨子声,都是他熟悉的,他神态自若的坐下来。
他从此一头扎进学习里。
他以前讨厌的政治书本被他翻得毛边了,每一句话都背了下来,数学不待老师讲,自己就已经预习了,提早做好习题,订了英语学习报,整篇整篇文章的背和抄写,他的作文字迹漂亮、引经据典,语文老师举着他的作业本,让全班同学膜拜、学习。
母亲忙着家里繁重的农活,顾不上照看他,他晚自习回家,肚子饿,就从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喝,坐在电灯底下继续学,学到实在撑住不了,衣服也不脱,拉过被子倒头就睡,天蒙蒙亮就起床赶去学校。日日夜夜,周而复始,只是沉默寡言的学习,也不说笑了,脸上肌肉和表情都木起来,倒是两只眼睛灼灼地,嵌在瘦脸上。
在新班级里,他独来独往,没有朋友,也不想去交朋友,以前的同学和朋友也没有了来往,他有时从镇上骑车过去,经过熟悉的地方,偶尔闪过一些念头,又很快没有了。
他没有给阿云写信,父亲出事后,他顾不上想阿云的事情,等他在学校安定下来,想提笔写信,却不知道怎么写,拖到后来,心里偶然间会闪电似的一阵焦灼不安,随即安慰自己: 已经这么久了,再写也没有意思,她也没有给我写,再到后来,偶尔的焦灼也没有了,麻木平静的似乎阿云从来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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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的时候,田野碧绿,一树树雪白的槐花,扑鼻子的香。
许锋从市里参加数学竞赛回来,老师让他不用去学校,直接回家休息。头脑高度紧张之后,他心里突然空荡起来,他慢慢的踩着车,穿过村落,往家里骑。到一个高而窄的石桥前,他下车,把车推上桥,停了下来。
桥下的河水缓缓流淌,浅蓝清澈,一丛丛暗绿的水草在水中摇摆,云影漾在水面上。
他看到了远处田边一个破败的屋子,半边倒塌了,剩下一半残砖颓墙,他再看一眼,想起那是他去年离家出走时住过一晚的旧屋。
他下了桥,骑过去。
离得近了,旧屋看的更清楚了,高高的野草生在屋顶上,屋顶的大洞中露出一棵细长的泡桐,屋前的路已经看不见,湮没在草里。
他支好车,站在那里,想起了住在这个屋里的夜晚,铺着破芦席的板床,潮湿的地面,激动、憧憬和迷惘的梦境。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
突然,一阵窸悆的声响,一个人影在草丛里晃动。
是一个女孩子,手里攥了一把花,头发上挂着草叶子,她看到许锋吃了一惊,她从枝条交错中挣脱出来,拍拍身上,看一眼许锋,走过来。
她经过许锋的时候:“咦?”
她停住脚步:“喂,你的命真的很好吗?”
许锋也认出了她,还是红脸蛋,乱七八糟的头发,是算命女人的女儿。
他回答:“大概不错吧。”
女孩子笑:“你信哦?“
许锋微微笑,真的有命吗?可以不信吗?他不回答她,问她:“你怎么没上学?”
女孩子反问: “你不是也没上吗?”
“我去参加数学竞赛,提早放学了。“
女孩子不在乎的说:“我想上学就上,想不上就不上。”
许锋有点吃惊:“你爸妈不管你吗?”
“他们不知道,反正一切都命中注定了。“她狡猾的笑。
“我走了。“她说一声,跑走了。
许锋看着眼前被女孩踩到的草丛,原来用来垫路的几块砖头露了出来,去年的蜀葵还在,但只有一朵半蔫的花了,仙人掌被野草遮住了,没有去年那么旺盛,似乎小了很多。
他摇摇头,骑上车往回走。
路过河边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女孩子摇摇欲坠的扒在一棵临水的槐树上,一手搂着树干,一手在折槐花,她从旧屋摘得的一把蜀葵花掉在树下。他忍不住喊:“你要掉到河里了。”
女孩撅着嘴吮吸槐花的花蜜,模糊不清的说:“等到放学时候,我再回家”。
他不再管她,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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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到了,他考中了市重点高中。
开学后 ,他住宿在学校,第一个月回了一次家,后来说学习忙,回去还要花路费,写信告诉妈妈等学期末再回家。妈妈收到回信,托人给他带了一盒煮好的腌肉。
寒假到了,同学们都回家了,宿舍管理员和他守着宿舍楼,过了些天,管理员也要回家过年,他上来挨个房间检查门有没有锁好,到了许锋的宿舍,看到他在读书,劝他:”孩子,回家吧,要过年了,我要锁楼了。“
许锋只好收拾了书包,跟着下楼。
回家路上,雪就开始落了,蓬松的一团团,卷在北风里,空气寒冽,人的鼻头冻得通红,呼吸间吐着白气。
到村里,雪已经积起来,田野房屋白茫茫一片,衬的河水成了墨色。
雪花不断地落到他的脸上和棉袄上,积雪在脚下咯吱吱的响。村里人家已经开始准备过年的食物,蒸发糕蒸包子的香味弥漫在飞舞的雪中,烟囱上冒出的白烟软软的散在空气中。
许锋看到他家的房子,三间红砖房朝着田野,屋旁苍绿的竹林松树都挂了雪,。
他推开家门,妈妈不在屋里,他把书包放下来,走到门外叫:“妈!我回来了。”
妈妈在屋后应:”小锋!“
她走过来,套着一件深蓝的长围裙,脸上冻得黄一块红一块,挎着一篮湿淋淋的青菜,手指头通红的。
“回来啦。我在河边洗菜呢,没看到你。”妈妈先是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随即高兴起来,拉着他仔细打量:“长高了这么多!外面冷,进去吧。”
妈妈给他端了个火盆,让他坐在小板凳上烤火:“我去做包子,做好了端给你吃。”
“我帮你烧火。”
“不用,我一个人行。”妈妈按他坐下。
许锋脚踏在火盆上,伸开冻僵的手,来回搓。
妈妈在厨房咚咚咚地剁肉切菜。
手开始暖和了,他用火钳拨一拨火。
面前忽然暗了下来,有人站在门口。
许锋抬头看。
一个女人,浓卷的头发,穿着一身火红的长大衣,背后是漫天的雪,她挡住了门外的光,面容一时看不清。
“许锋。”
许锋站了起来,是阿云。
他的心猛烈的跳动起来,嘴里却说不出话。
阿云走过来,她也长高了,而且化了妆,嘴唇艳红,眉毛画的弯弯的,很俗气直接,也很好看。她像一个成熟的女人,陌生又熟悉。
半天,许锋说出一句:“阿云,你怎么来了?”
阿云站在他面前,穿了高跟鞋,和他一样高。她看着他,微笑,红唇启合:“我打听了你家地址,过来看看。”
“哦。”许锋呆愣着回答。
阿云转头四顾屋子,屋里光线暗沉,她一身红衣,站在那儿像一朵燃烧的花,许锋竟然觉得有一丝局促。
她看到许锋父亲的遗像:“你爸去世了。“
“是的。“
阿云不再说话。
许锋低下头。
火盆里的木块噼啪作响,风从外面吹进来,零星的雪花飘到屋里的地上,很快融化成了一小滴水。
“我听说你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许锋点头。
“恭喜啊。“
两人沉默着,雪好像停了,田野上覆盖了一层柔软的雪,微微闪着光。
阿云靴子上的雪也化了,留下一圈潮湿的印子。
“那我走了。“阿云说。
许锋抬头看她,她的眼睛也在看着他。
阿云等待了一下,然后窈窕的一扭身,仰着头,走出门。
一阵风挟着寒气吹过来,火盆里的火苗轻微的闪了一下,缩下去,灭了。
许锋站得手脚冰凉,走过去,想关上门。
他扶着门,看到一个红色的苗条身影在雪地里越走越远,拐过村口,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