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看红楼：贾蓉捐的龙禁尉是个什么官？从中管窥清朝的纳捐制度
和珅当过龙禁卫
秦可卿死了，贾蓉蠲了一个龙禁尉，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第13回秦可卿死后办丧事，公公贾珍心疼欲狂，哭得如丧考妣。为了将儿媳妇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贾珍是不惜血本，请了钦天监阴阳司看日子，又招了和尚来拜大悲忏、雇了道士来打洗业醮，解了义忠亲王的棺材板，弄得好不热闹，务必“要好看为上”。这些事情安排妥当后，他还有一件心事：贾蓉的社会地位太低，只是一个黉门监，没有正式品秩。来参加秦可卿丧事的都是场面上的达官贵人，贾蓉地位低，秦可卿“灵幡经榜”上就没法写，写上了也不气派，叫人提不起心气儿来。而且秦可卿没有什么名分，自己为她大办丧事就显得怪怪的。为此事，贾珍甚不自在，不知要如何是好。
戴公公这一脸青栩栩的胡子茬啊
好巧不巧，正想要名分，名分就来了。秦可卿头七的第四天早上，有一位“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来凭吊秦可卿，贾珍就“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的话”。这位内相果然是有七窍玲珑心的，一下子就猜中了贾珍的心事：“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二人会心一笑，心领神会。
这个戴权就提出可以给贾蓉蠲一个龙禁尉的官职，不贵，明码标价，只要一千五百两银子，而且贾珍跟自己关系好，还可以打个八折，只要一千二百两就可以搞定。
我们知道《红楼梦》是一部有人肉摄像机之称的现实主义小说，里面的情节虽然有所隐晦，但是终究是指向现实的。这段戴权买官的小戏信手拈来，摆明了要讽刺当时官场上卖官鬻爵的丑陋现实，戴权的一番说辞、口吻演绎地栩栩如生，若不是亲见，是很难想象出来的。
林如海扮演的戴权
作者为了防止文字太明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对于事实进行隐晦，但是你藏得太机密了，时人看不出来，你往里写有什么用？必然有一个提示或线索，你硬要挑刺打官司，我能让你说不出来，大家一看却能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这段描述浅层次地有对卖官鬻爵的讽刺，可是它里面的内容远远要比这个更加丰富，就比如说作者要说哪个部门存在卖官鬻爵的问题呢？内相戴权又是指谁？我们今天就从龙禁尉这个官职入手，将里面包含的内幕抖搂抖搂。
康熙年第十五届龙禁尉合影留念
戴权说的这个龙禁尉到底是个什么官职呢？捐官事件背后是帝国的隐忧
戴权说的这个龙禁尉是正五品的官职，最后在秦可卿的经榜上出现了全称：“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这个全称包括四个部分，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防护内廷说的是龙禁尉的主要职责，其实它属于皇帝的禁军，负责皇宫的守卫工作。第二部分是紫禁道，是御前侍卫的工作场所，第三部分御前侍卫，古代负责皇宫守卫工作的军队有“建章营骑”，“羽林军”、“羽林孤儿”、“期门军”、“十六卫府”、“骁果军”、“北衙禁军”、“神策军”、“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和“羽林前卫”这些叫法，清朝之前一直没有御前侍卫这种说法，大多数时候都是冠以”羽林“之名，取其“为国羽翼，如林之盛”之义，在民间讹称”御林军“，也就是说御前侍卫的叫法，仅仅存在于清朝。那么它的指向性就很明确了，作者就是在说他自己所在的朝代所发生的事。
御前侍卫优秀侍卫代表图里琛
第四部分是龙禁尉，是御前侍卫中的龙禁尉，那么龙禁尉是御前侍卫中的哪一部分呢？
书中关于龙禁尉的信息有这些：
1、编制是三百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
2、价格是一千五百两银子。
3、参加的人都是勋贵之后，来为儿子求缺的有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永兴节度使冯胖子、还有三品威烈将军贾珍。
4、官职五品。
5、若是要走正常程序买官，钱应该交到户部。
大清会典则例
大清会典则例2
大清会典则例3
清朝的御前侍卫有四个等级：
一等侍卫——也称“头等侍卫”，正三品，60人；
二等侍卫——正四品，150人；
三等侍卫——正五品，270人；
蓝翎侍卫——正六品，90人。
此外还有康熙三十七年设置随旗行走的宗室侍卫，无定员，又定武进士骑射优长、人才强壮者，入三旗随班行走。雍正七年定下，宗室侍卫编制为90人，其中一等侍卫9人，二等侍卫18人，三等侍卫63人，并入三旗随班行走。
蓝翎侍卫的翎子来源
官职是正五品的，就是御前侍卫中的三等侍卫,。三等侍卫的编制是270人，与文中所提到的三百人最为接近，为何文中会说三百人，而不是直接说270人呢。按祖制中三等侍卫的额缺是270人，上三旗的镶黄、正黄、正白三旗每旗各出九十人，到了雍正年间，皇帝为了加强对下五旗的控制，三等侍卫的择选就扩展到了下五旗，甚至在雍正五年定下二甲武进士，不论满汉，都得选三等侍卫，乾隆五十二年复令嗣后凡承袭伯爵者均在三等侍卫上行走。这也是为何旗籍出身下五旗正红旗的和珅能够在乾隆三十七年被授三等侍卫，并被挑选为补粘杆处侍卫。当然，御前侍卫的主体还是上三旗成员。在《红楼梦》成书的乾隆初年时，三等侍卫扩容了的，所以说是三百的额缺而不是二百七十人。这对应着上面我们说的1、4两条。
那么究竟什么人可以选为三等侍卫呢？
《大清会典则例·卷一百二·武选清吏司·兵部·领侍卫府》记载：正黄、镶黄、正白三旗亲军员缺共1132员。凡有亲军员阙，则于本佐领下护军、骁骑及教养兵、闲散壮丁内选补。随侍卫班行走之亲军，由本旗亲军内，遴选弓马人材及世胄子弟拔补，均由随印协理事务侍卫班领遴选，呈本旗领侍卫内大臣补授。
首先，我们看上三旗亲军额缺1132员，是御前侍卫的挑选基础，从其中挑选两类人，一类是弓马娴熟，战斗能力强的人；另一类就是世胄子弟，忠心有保证。《红楼梦》中所写的为子女求官的三人就是后者。这对应着第三条。
御前侍卫
第二条明码标价一千五百两银子是怎么回事呢？
这涉及清朝的一项制度——纳捐制度。
捐纳，又叫赀选、开纳，有时也称捐输、捐例。它通常由朝廷条订事例，定出价格，公开出售，并成为制度，这就是捐纳制度。
捐纳制度在清朝是一个很重要的制度，它和科举制度互相补充，一部分人通过科举考试做官，一部分人通过捐纳制度做官。
它的特点是什么呢？
1、不是什么官都可以捐的。
吏部官不可以捐，吏部是管干部的，管官员的，不能捐。礼部的官不能捐，礼部是管教育，管科举考试，不能捐。
就京官来说，尚书、侍郎这一级不能捐，郎中以下可以捐。
地方的官员总督、巡抚、布政使这些不能捐，道员、知府、知县以下可以捐。
三等侍卫的额缺按说是不可以捐的，因为这涉及到皇帝的自身安全问题，但是贾蓉本身就是世胄子弟，是在择选之列的。而且我们看在都官员最大可捐输的官职是郎中，就是正品的职位，对应着的就是三等侍卫的品秩，所以作者把这些要素给组合了一下。
2、捐输的价格是由朝廷统一制定，这个是大家都知道的，因此襄阳侯兄弟老三一听有缺，就立刻拿着一千五百两银子来捐，一个五品官，竟然没有王熙凤包揽一次词讼，拿到的三千两银子多，那不是埋汰人么？这是有制度的，价格不能随意更改，事成之后，襄阳侯兄弟老三还要另外打戴权人情的。
钦定大清会典则例
3、钱要交到户部的纳捐局，收归户部国库，以用于打仗、河工、赈灾、开荒、海防五项之用。户部收下纳捐的钱以及履历，就会登记信息，并且开出“印票执照”，捐输算完成了。（《钦定大清会典则例·卷三十二·户口上》
这一个情节反映在《红楼梦》中就是，戴权收了贾蓉的履历，让自己的小厮交到“户部堂官老赵”处，“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这履历填上, 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
戴权给贾蓉办理捐官的事，朝廷是有这个纳捐制度的，戴权是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控制了纳捐名额的分配，并且从中寻租。
“清代户部总的执掌是管理全国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财政等事宜，其机构按地区划分为江南、浙江、江西、福建、湖南、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14个清吏司，并设有八旗俸饷处、现审处、饭银处、捐纳处、内仓等机构，办理八旗俸饷、捐输等事。其部内的行政事务则由南、北档房、司务厅、督摧所、当月处、监印处分别管理。隶于户部的机构还有掌铸钱的钱法堂及宝泉局；掌库藏的户部三库；掌仓储及漕务的仓场衙门。”
在这个中间戴权还做了一件胆大妄为的事情，就是官订的价格是一千五百两，要收入户部国库的，但是戴权让贾珍不要直接兑到户部，而是“平准一千二百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这个钱比户部官价少了三百两，难不成戴权会自己倒贴？那肯定是不行的，他跟贾家关系好，也不会倒贴，更不会白白地动用自己的人脉，一定要有好处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一千二百两银子，他都不会交到户部去！
贾蓉
我们知道《红楼梦》前半部分的历史背景是康熙后期的事情。康熙皇帝晚年倦政，就放松了对朝廷的管理，尤其是对朝廷财务的管理，导致户部内部十分混乱，国库空虚，官员欠账一大堆。最后实在不行了，任命雍亲王胤禛追缴国库欠款。戴权之所以敢这样做，就是反应了当时户部管理的混乱，大小官员上下其手，趁乱窃取国财。这是秦可卿葬礼上小小的一笔，竟然带出王朝繁荣背后的大弊病，不可不谓举重若轻。
和大人当过领侍卫内大臣
掌宫内相戴权并非太监
书中说戴权是“大明宫掌宫内相”这也是障眼法，大明宫是唐朝正宫，显然小说跟唐朝时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只是借此直指清朝皇宫内苑，甚至就是说乾清宫。“内相”一词原是明朝弊政，设置司礼掌印太监，名为管皇帝文书、印玺、宫内礼仪等事，实则参与朝政“权过元辅”，时人畏惧其权势，尊称司礼掌印太监为内相。但是内相虽然歹毒，可也管不着后来的御前侍卫啊。
而且有清一代，吸取了明朝的教训，对于太监干政看得十分严，顺治皇帝就立下交泰殿“内宫不许干预政事”铁牌：“但有犯法干政、窃权纳贿、嘱托内外衙门、交结满汉官员、越分擅奏外事、上言官吏贤否者，即行凌迟处死。”
交泰殿铁牌
所以在清朝，太监尽管受宠，也不敢参与买卖官爵的事，做了就犯了“窃权纳贿、嘱托内外衙门、交结满汉官员”的罪过，就要凌迟处死的，为了一千二百两银子犯得上么？
太监是不敢这样做的，那么谁有这种权利呢？
清朝管理御前侍卫的机构是“领侍卫府”，有正一品的领侍卫内大臣六人，上三旗中每旗各选二人担任，他们的职责是什么呢？
1、挑选侍卫、亲军。
2、训练弓马骑射等技艺。
3、侍卫的考核升降，日常的宿卫值班，朝会、御门听焉得地列侍，皇帝出巡时随扈守卫等等。
领侍卫内大臣均由皇帝直接钦选，通常由内大臣、散秩大臣及满洲都统、大学士、尚书、将军中选授。
这些人不仅仅身份高贵，而且掌管着兵权，戴权一名，谐音大权也，他们才是真正的大权在握。他们手中掌握着御前侍卫的额缺，《大清会典则例》中国就有“随侍卫班行走之亲军，由本旗亲军内，遴选弓马人材及世胄子弟拔补，均由随印协理事务侍卫班领遴选，呈本旗领侍卫内大臣补授”的规定。
但是选拔御前侍卫是要保卫皇帝的，严格讲应该有工夫的考核，可是这位戴权只是因为贾珍想在丧礼上风光些，就把一个正五品的三等侍卫的职位给了人品卑劣的贾蓉，真可谓是荒唐至极，把皇帝的安全简直不当一会事了。
秦可卿
另外一个现象：摄胜制度。贾蓉捐了五品官，秦可卿的经榜上却写了四品恭人的名号
次日，贾蓉纳了捐输，换上吉服，到户部领了凭证回来，他就是正五品的龙禁尉了。这样秦可卿就可以妻凭夫贵，虽然没有正式诰命下来，但也算是五品宜人了，那么她灵前供用的执事等物，就可以按照五品职例来，不算是僭越。
可是有趣的一点是，秦可卿如今明明是五品宜人的身份，但是丧礼上的对坛榜文上却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
秦可卿丧礼
按《钦定大清会典则例·卷三十·验封清吏司·封赠》中规定：“正从三品，祖母，母，妻，各封赠淑人。正从四品，母，妻，各封赠恭人。正从五品，母，妻，各封赠宜人。正从六品，母，妻，封赠安人。”
这就涉及了古代命妇制度中一个不成文的惯例，中国古代一个是好面子，一个是信奉死者为大，因此有“大礼可摄胜”，祭礼、婚礼、丧礼等场合，服饰、称呼等等级，可向上越一级，不算僭越。因此，才有了秦可卿明明是五品宜人，却敢僭称是四品恭人的现象。
这种摄胜，也称假借，一个普遍存在的现象就是，没有品阶的平民正妻结婚的当天，也可以穿九品敕命孺人的凤冠霞帔，以示自己是妻而不是妾。而在潮汕、粤东、湖南等地，妇女去世之后，也有摄胜之礼，尽管丈夫没有官职，也在墓碑上书写“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