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曾见 | 雪小禅最美微刊第四百四十二期

昔年曾见

雅拙为趣、金石灿烂、深山幽谷、老柏苍松、出尘飘逸、天真烂漫,这是金农的漆书。像一个历经沧桑又天真性情的中年人。笨拙地站在那里,但站在那里,又觉得是故人重见,这是金农的高级。

昔 年 曾 见

 

作者:雪小禅

摄影:雪小禅

本文选自雪小禅新书《少年雪白》

小禅作品 素年锦时播读

不 开 花

照夜梅花白,这句给金农真是散淡的真情。
“莫讶菖蒲花罕见,不逢知己不开花”。这是金农的题跋。
“忽有斯人可想”。这也是金农的题跋。
“雀喳喳,忽地吹香到我家,一枝照眼,是雪是梅花。”
“雪一枝,玉不如。”
“故人今日全疏我,折一枝儿寄与谁?”
“山僧送米,乞我墨池游戏,极瘦梅花,画里酸香香扑鼻,松下寄,寄到冷清清地。定笑约溪翁三五,看罢汲泉斗茶器。”
“携鹤且抱梅花睡。”
“梅花开时不开门……”

中国文人画题跋,金农在我心中排第一。

我承认,我先是被金农的这些题跋惊到了。

真性灵啊。那里面,明明藏着一段又一段深情。是照夜梅花白,也是深山古寺明月光。

那漆书里,荡漾着直击灵性的梅花香气。

我想起另一个书画的味道,是另一种不适的味道。对,是徐渭,徐渭看多了,觉得呛人。一屋子呛人的气息,想跑。扑了一屋子戾气了。也想号啕大哭。但金农看多了,清气逼人。也想落泪,就想在梅花面前,默默流泪,就着梅花的香气即可,又清又冷又灵性。

金农的偶像是米芾。

可见他对自由的向往,也可见他有多么狂妄和离经叛道的心。

他一生有几十张自画像,算是书画家中自画像多的人,请看他随意一张自画像:长须清腮,青丝全无,手执长杆,素衣一身,俨然一个僧人。他曾说:“君藏书在椟,我与佛同龛。”完全是个性的张狂与放肆。

所以,才有漆书。

所以,才有那独具一格的金农。

至清朝,馆阁体风靡天下,已无生机的书法如僵死之虫,呆板僵硬之下是碑学的兴起。金农率先反叛,追求金石之气和率真古朴——他的字里,全是反叛。裹夹着他往前行,师法碑学、抛弃二王——新鲜事物的诞生总有旺盛的生命力。

“耻向书家作奴婢,华山片石是吾师。”他对北齐的碑版奉尊至极,不要奴书与婢书。渴笔八分,融汉隶和魏楷于一体,刻意骇俗。他恨透了馆阁体,恨透了平庸,求拙为妍,浓厚似漆,人称漆书。

他向当时柔弱姿媚呆滞僵化的书坛开了一炮。这不仅是惊世骇俗,更是晴天霹雳。

寄 与 谁

金农的书法中,处处是春雷阵阵。

雅拙为趣、金石灿烂、深山幽谷、老柏苍松、出尘飘逸、天真烂漫,这是金农的漆书。像一个历经沧桑又天真性情的中年人。笨拙地站在那里,但站在那里,又觉得是故人重见,这是金农的高级。

但我喜欢的,是他心里那些深情。这一点,米芾没有。他们有的,都是狂妄、率真、惊世骇俗,他独有的,是“忽有斯人可想”的深情。

这个斯人,也许是他自己,也许是故人,也许是他的哑妻孟娟。

“斑驳残破意,好苔痕梦影。”金农一生断损;残破、剥蚀、屋漏痕、缺唇瓶、瘦梅孤。他自号“耻春翁”,这是一个厌烦春天的人。

所有的欣欣向荣与他无关,“雪比精神略瘦些,二三冷朵尚矜夸。近来老丑无人赏,耻向春风开好花。”这个耻字真苍茫。心里有孤寒之意的人,才会耻向春风开好花。

他的妻是残缺的,哑妻孟娟。

孟娟是他最后一个妻子。也是他最爱的女子。我觉得那个“斯人”可能是孟娟。孟娟比金农小40岁,不过是扬州八大盐商之一江鹤亭养的“瘦马”,被女人嫉妒药哑。

不早不晚的相遇。孟娟是一段春风,滋润了枯老的梅,他本号冬心先生,却因为孟娟激发出难得的激情。

孟娟精进书画,红袖添香,孟娟是妻子也是知音。更多的时候,孟娟是苍老金农生涯的一抹亮色,一朵雪梅,一缕清香——年轻的女子身上,总会让心已老身已老的人爆发出春天。

他们一起生活了七年。这七年是金农最美好灿烂的七年。孟娟染病离去,香消玉殒。而金农真的成为了寂寥冬心。从此,带一只瘦鹤寄居扬州城,吃斋、画画、礼佛、独坐,在西方寺的最后几年,人生之晚境,书画至化境,山水、人物、花鸟、自画像,如入无人之境。

“停琴举酒杯,笑对梅花饮。”

他独自眠餐独自行。一人饮茶,一人弹琴,一人插花,一人饮酒。

如果孟娟还活着,他会给孟娟鬓边别一支梅花,哑妻会为他弹琴一曲,但现在,只有他自己了。

只有梅花真知己。这个画了一辈子梅花的男人,终于也活成了一朵寒梅、一株老梅、一株病梅。意阑珊,情不忘,长相思,人已老。

松 下 寄

“清到十分寒满地,始知明月是前身。”过了几百年看金农,被他的拙朴、大气所打动,如饮一杯百年老茶,看形看色已动容。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说:“杭州只有金农好。”二人也曾小桥流水,也曾秦楼楚馆,也曾惺惺相惜。但郑板桥自有一股说不出的俗气。金农身上,没有这个俗。都画竹子,郑板桥的竹子像流水线与印刷品,金农的竹子来自大同云冈石窟,魏碑气、金石气、晋人风声。

他脱了南宗脱北宗,又无我又有我,在似与不似之间挥洒自如。

“冒寒写得一枝梅,却好邻僧送米来。寄与山中应笑我,我如饥鹤立苍苔。”这只饥鹤在72岁又画了自画像,这一年是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长金农一岁的老友汪士慎病故,72岁的他大概也觉得来日无多,于是画了多张自画像。

在某种程度上,他的自恋和他崇拜的米芾一样——但他真有自恋的资本,一个人活得独一无二且是他自己,自恋便是艺术和艺术本身。1763年,金农76岁,告别这个世界。

余味缭绕,难得金农留下的气息一直弥漫。越来越清奇,那种极致的残缺和慵懒美学,放在今天,和那些工艺化出来的产品一比,立见高下。

如果和他活在同一个时代,我是去他家串门的人,也许是邻僧,也许是红粉,谁知我前世是男是女呢。但无论男女,我都会在下雪的黄昏,提着老茶老酒上门去,和他一起听雪赏梅吟诗放鹤。

当然,如果孟娟在就更好。

就像今夜,我也忽有斯人可想。这样的时刻,是黯然销魂的,我想,金农是知道的。

作者简介

雪 小 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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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销书作家,知名文化学者,生活美学家,中国慢生活美学代言人。曾获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等多个奖项。“中国青年论坛”北京大学讲座嘉宾。担任中央11、中央10、山西卫视、黑龙江卫视、陕西卫视等多档文化节目电视评委和主持人。代表作:《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惜君如常》、《我只向美好的事物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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