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过年 | 变一辆桑塔纳

编者按

魔术,真实、虚幻之间的光影让人眼花缭乱。一场表演,无中生有,骗了谁又欣喜了谁?生活,同样在真实和虚幻之间辗转。每个人背后或许都有一些众人所知却未曾道明的是是非非,转过身去,他有自己的领悟。

——编辑 素锦

2009年,刘谦在春晚上表演《魔手神彩》之后,全国电视娱乐节目都相卷起一阵魔术热潮,对此,母亲颇为不满。她喜欢听歌,可遥控器按哪儿哪儿都是变魔术的,有一天,她好不容易按到一个歌唱节目,正当清丽的歌声从电视机里缓缓流出,却突然横插进一个中场节目,又是魔术!母亲气的连烧午饭的兴致都没有,我笑呵呵地从旁坐下打算见证奇迹的时刻,母亲却莫名地咦了一声,圆壮的手指指着屏幕里正花式炫牌的魔术师说,这人方头圆脑的,长的挺像当年那个变魔术的。

母亲说的当年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她见我云里雾里的样子,翻个白眼说我没良心。好歹还得了人家不少的好处。我更加困惑,却也顺着母亲的点点提醒,将一具模糊的面孔从往事里打捞起,母亲说的,是林句叔叔。

林叔其实和我们家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记不得是小学几年级,我和几个小伙伴率先发现,村口的大泥路上意外地开来一辆摩托车,因为当时村口的主道还未铺水泥路,所有的汽车和摩托车都只能停在渡口,想进村,唯有步行。

难得一见的火红身影,勾起我们的惊奇与兴奋,我们跟在车后,看它在一片泥泞中像个肺痨拖着重咳一样左拐右行。最后,车子在村尾的一座祠堂外场里落脚,这让我尤为高兴,因为我家离祠堂最近,也因此在跟到目的地后放心着迟迟不肯离去。

我们几个相站着,看下车的男人轻松地把车一支,拍拍屁股,利索地将一个包袱从车尾解下来,铺展在地,接着又从车侧边松下两根光洁的竹棍,棍上贴有一块方形蔑板,板面写着“魔术”两个字。这下有伙伴乐了,忍不住靠近去问晚上是要变魔术吗?男人点点头,从包裹中掏出一个瓶罐来,倒出几颗白色乳糖在手,笑着对我们说:

要吃糖嘛?

大家都想要,却仿佛心里怕着什么,不敢接。

男人脸上的笑没有消失,反而变了一种味道,把手心距我们鼻子递的更近的说:

糖不是白白给你们的,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好像有了交易就少了警惕,我们都睁大眼睛等着他。

拿上这个锣,去帮我喊喊,让村里人晚上来这里。

来看你变魔术?

对。

刚成交,手心的糖果和人一样,一哄而散。我因为胆怯和爱面子,不愿提着个锣到处喊,不仅没分到糖,还要留在原地替他们看书包。伙伴们走后,他见我无事地站着,冲我招招手,我走上前,看见了那铺展在地的红色包裹里还有好多其他的瓶罐,以为他会额外的给我几颗,但没有,只见他把一包完好的洗衣粉咬破袋后,在地上一掂一掂的抖出个白色半圆来,而余下的半道工序,他让我来做。我高兴的接过,不一会儿,灰泥地上就出现了个完整的圆,我邀功般的走到他面前,晃晃手中已近干瘪的袋子,他只抬头一看,说了句谢谢便继续低头摆弄包裹,视线再也没抬起过。

我气的直愣在那儿,却仍不敢开口或是摊手要糖,赌着性不走,直到小伙伴们敲完锣回来再散去,我依旧似老僧入定般不动,他好像这才察觉出我的古怪,开口问,怎么还不走?我不回答,眼眶却不知觉发红起来,又见地上的瓶罐被他重新规整的收拾进红布中,自觉已吃了一个大亏,于是愤愤地蹲下,在地上胡乱的抓通一把,飞快地跑回家去。

那时的我,方觉的捞点东西回来才不枉费自己替他抖的那半个圆,一到家便去找自家的衣粉袋,想装回去,然而手中已是一团湿乎乎的固体。母亲看我举止怪异,关心的问,却莫名其妙地得到我没头没脑的一声委屈:

变魔术的都是骗子!我才不去看。

当然,话是假的。晚饭一吃,我就往祠堂方向跑。

同伴们的吆喝很起作用,大家凭着过去仅有的几次看露天电影的经验,都自带着板凳过去。天还没黑透,祠堂的场院外已坐满了人。打闹声、吐痰声、发自那个白色粉圈之外,又荡在黑压压的脑袋之上,格外热闹。

魔术是在一团白纸变泡面中拉开序幕,接着还有报纸盛水,魔筒取物,一个个在如今看来早就漏洞百出的江湖小术,却给当时那样平凡的乡村夜晚,增添了几分玄奥与奇妙。虽然长大后我才明白,那个夜晚并不是魔术的专场,而是一场江湖卖药司空见惯的噱头,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这种江湖艺人,内心仍存几分崇拜。

后半场,瓶瓶罐罐粉墨登场,但意外地,人群却开始像漏斗一样往场外散,人们对那些治疗腰酸背痛的奇药毫无兴趣,一提到花钱,立马意犹未尽的收拾凳子回家。我巴望着他能再来几个魔术,失望的是,他却无动于衷的望着人群,十分漠然。

我期望无果,只能随着人群回家,一步三回头,满脑子都是魔筒里的鸽子究竟是如何无中生有,继而又凭空消失。就连雨点何时打在身上,竟也浑然未觉。

到家后,母亲让我关紧窗户,我这才回过神来,外头已下起漂泊大雨。我三心二意地走到窗边,突见一个身影从远处跑来,缩进了我家门檐下,我正欲喊,敲门声却做了回应。

来者正是那变魔术的人。因夜晚大雨,路不能走,村人劝留他在祠堂里过一晚,只是父亲那会是村委会组织人,祠堂的钥匙则由他保管。

一听来意后,父亲略微地皱下眉头,转而和善的说:这大雨,祠堂里阴气重,你今晚住我们这里吧。母亲会意的转身上楼,我忙拉住母亲,问为什么留个陌生人在家住,母亲一手取被一边说,祠堂里有本姓家合伙买的一些钢材,你父亲怕东西被人惦记吧。母亲的一句话使我顿然间想起那些曾在露天电影里放过的抗战片,画面中,总有一个男人对着一群革命小兵低声地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于是,我更加好奇地跟着母亲下楼去。

摩托车湿淋淋的支在我家厨房内。父亲正帮提着那一大袋红色的包裹,方寸之地,积水遍布。男人有些难为情,因为最大的水源来自他那件还未曾换下的廉价西服,父亲劝他脱了,接着又唤母亲重新添块煤饼,凑着微弱的火光,屋内的气氛和身体这才有了几许暖意。虽然父亲和母亲对这个陌生人持有怀疑,但质朴的他们却毫不吝惜待客的热情。也正是那一晚,我,乃至全家人都对这个陌生人,有了几分额外的了解。

男人的名字叫林句,湖南人,十七岁离家,早年多靠散工为生,后来跟人学手艺,却不慎落进传销组织,几番挣逃才得以脱困,如今就暂靠些小手艺过活。其实那时的他实际年龄也就三十出头,却看着和一旁两鬓霜白的父亲相差无几。入夜后,父母和我上楼睡觉,我听母亲悄声的对父亲说:

这个人也是个可怜人,但经历不会这么简单,一个男人是不甘靠这些小把戏过活的,他身上肯定有什么不愿说的悔过。

父亲听完只点点头,而我却似懂非懂。我想问母亲,母亲却把被角替我牢牢的掖好,让我赶紧睡觉。

第二天,林句本来要走,却被父亲留下来,父亲看看天对他说

这几天估计就是这个死样子,你有些道具还没晾干,等几天吧。

在父亲的指点下,他又跑了几个离我们最近的乡村,那时我已经知道,那天他给我们小孩分的是真糖果,而其他瓶罐里装的都只是一些简单的止痛片。那两天,我一放学就帮着他提东西,坐上他的摩托车,带上道具去邻村表演。虽然收获甚微,但我却知道了几个小魔术的秘密。而那个魔筒,他始终不让我提。一次,他又变出了鸽子,我求他告诉我,他摇摇头,说这是吃饭的本事,他将来是绝对不卖药的,要好好变魔术,把鸽子变银子,银子换车子、房子……见他仍不透漏,我佯装不屑的说:

魔术都是假的,鸽子你能变,车子你才变不了!

他嘴角带笑,边擦魔筒边说,谁说的,下次我给你变辆桑塔纳出来,你等着好了。我一度以为那是吹牛,但在日后的某一天,当我在《曲苑杂坛》里看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欣赏,他把火车变消失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他要变出桑塔纳的这句话,并信以为真。

他走之前把那只鸽子当做礼物留下来,父亲和我送他去渡口,他硬要塞给父亲一包烟,上船前,我仍不放弃对变鸽子的秘诀探问,林叔却耸耸肩,一脚抻地,连人带车地进了渡轮。至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关于那只鸽子,它在我家吃了几天谷米之后就被母亲炖了,我放学回家,母亲高兴地盛了一海碗端给我,我惊愣半晌,仰头大哭。可父亲却在一旁捂着嘴偷笑说,幸亏我的烟早就抽完了。

这么多年,时光就像一柄拂尘,将这段本就脆弱的记忆轻松掠去,即便后来也曾听母亲说,林叔其实在头两年仍有在邻村变魔术卖药,只是那都不是他的本衷,邻村有一个老年活动中心,原是给老人们提供休闲活动的地方,但深知的人都心照不宣,那里间暗设了诸多内间,是乡村里众多无事青年赌博的聚集之地。当我有一天,在更多人的嘴里了解到赌博之危害时,我才懂得母亲当初对林句叔叔那惊人的揣度,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不愿说的悔过。

后来我问母亲,你相信一个人可以变出一辆车嘛,母亲使劲的摇摇头,又突然大笑起来,一副看透世事的精明表情,摆摆手说: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中生有的东西,想变什么得先有什么。

我竟一时语塞,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有没有真的在某个地方变出一辆桑塔纳来,如果有,我想他应该会想到告诉我,但也许,他早就忘了。

毕竟,那只是对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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