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行:“听”余叔岩的戏
从前有个余派票友教我唱戏, 他老是说我没有把余叔岩的腔唱对。于是就经常带我去听余叔岩的戏,还一再强调: 听戏嘛, 就是要闭目静“听” , 这样才能把腔“听” 会。
那年余叔岩正和杨小楼合作, 演出于北京香厂路新明大戏院, 剧目精彩, 搭配齐全。现在想起来还是回味无穷。说也奇怪, 当余叔岩一出场, 台下鸦雀无声, 环顾四座, 的确`有不少人闭着眼睛, 轻轻地弹动右手, 在大腿上拍着板眼。
坦率地说, 对余叔岩的唱, 我那时是没有欣赏能力的。要是照我老师的话把眼睛闭上去“听” , 我非睡着不可, 因此我就抗拒到底, 始终二目圆睁, 看他们的表演。
“问樵” 一场, 樵夫是王长林扮演的。他的化妆、扮相、以及动人的神情已足以引人入胜了, 加之他和余叔岩扮演的范仲禹见面后, 二人一问一答, 身段极多, 更其好看。
“书房” 一场有个煞神出场, 是钱金福扮演的。他演的煞神,单说模样儿, 就好似天上下来的神仙。虽然是个花脸蛋, 脸谱却勾得那么好看, 一个“亮相”就象庙里的一尊泥塑神象, 还有“耍牙” 、“ 喷火”这些绝活, 使我看得眼花缭乱, 目瞪口呆。范仲禹见煞神后,吓昏过去, 余叔岩有个“硬僵尸” , 就好象一根电线杆子, 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这一系列的特技表演使我情不自禁地大声喝起采来, 这时那些“听”戏的老先生们, 再也不舍得闭上眼睛了。
余叔岩演范仲禹, 有一手我记得最清楚, 就是“问樵” 的甩鞋, 他唱完一句后, 不知怎么一来把脚一翘, 右脚的鞋正好甩到头顶正中。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硬功夫, 如果没有勤学苦练的基本功, 决计来不了这一下子。有一回在粮食店中和园看王又宸演这出戏, 他是谭鑫培的女婿, 这出戏又是谭派名作, 想象中一定出色当行了, 没想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唱完一句后, 人坐在台上用手把鞋拿在手里, 再放到头巾正中。这就说明他的功夫不到家, 不敢来这一招,如其甩不上去, 不如干脆用手保险。
一九二七年, 我又一次看余叔岩演这出戏, 我随名票叶庸方先生同去的。他问我可知道余的这出戏好在什么地方。我只说了一句: “我看甩鞋那一下子最帅。”他说: “这不过是其中之一, 譬如他在'问樵’中起的那个'吊毛’ , 不仅是一般所谓的干净利落, 而是要从板上起板上落, 起'吊毛’时还要甩两边的水袖, 别人就来不了。还有出箱时人笔直地从箱里翻出来, 术语叫'铁板桥’ , 都是腰腿的功夫, 必须有幼功才行。票友下海的演员由于没有幼功, 这些技巧就难以胜任了。余叔岩这出戏, 出箱后抓两个差人的帽子, 先扔一个, 然后再扔另一个, 第二个帽子他能不偏不斜地扔在第一个帽子上面, 百发百中, 从不失误。这都是绝活呵” , “不仅如此, 在神情做表上, 他能把范仲禹这个人物当时的精神面貌, 表演得恰到好处。'问樵’时范仲禹因为妻儿失散, 处于神经错乱状态, 但完全演成一个疯子不行。因为他有时糊涂, 有时清醒。余叔岩不但在神情上演来恰如其分, 而且能利用水袖、云手、台步等一切小动作、把它表达出来。剧中无论举手、投足, 还是甩髯口, 抓衣领, 以至走路的步法, 他都抓住了'书卷气’这个特点, 从而塑造了范仲禹这样一个人物的形象”。
余叔岩的戏我看过不少, 尤其是靠把戏, 如《定军山》、《阳平关》、《伐东吴》的黄忠, 《战太平》的花云, 《麒麟阁》的秦琼, 《战宛城》的张绣等。在新明大戏院, 我还看过他演的《𧈢蜡庙》的褚彪, 《洗浮山》的贺天保。从以上这些戏可以看出, 他虽是老生, 却有武生的根底。他的老生戏也不是只限于唱工戏, 做工戏、皇帽戏都很擅长。还能演昆腔如《宁武关》、《搜山打车》等。总之文武昆乱无一不精。象他这样全才的老生, 真是不可多得。为什么余叔岩在艺术上有如此惊人的成就呢? 这除了他得过不少名师传授外, 和他的虚心学习、刻苦钻研是密切相关的。
余叔岩( 1890一1943 ) 原籍湖北罗田, 生于北京, 是四大徽班之一春台班台柱老生余三胜的孙子,幼年唱戏艺名“小余三胜” 。
他从姚增禄学戏, 后拜谭鑫培为师。可是谭鑫培艺不传人, 好不容易教了他一出《空城计》, 还不是剧中的主角孔明, 而是被诸葛亮责打四十军棍的王平。为了把谭鑫培的艺术学到手, 他到处寻师访友, 不耻下问, 凡是和谭鑫培合作过的, 熟谙谭派艺术的人, 几乎都成了他的老师。《空城计》的诸葛亮, 他就是从和谭鑫培配戏的李顺亭那里学来的。他的武功把子和那些靠把戏得自钱金福, 还有王长林、鲍吉祥, 以及他的岳父陈德霖。为谭鑫培打过鼓的耿一,操过琴的孙佐臣, 甚至与谭鑫培同过场的零碎龙套, 他都向他们请益。即使是票友如红豆馆主( 溥侗)、陈彦衡等, 他也登门求教, 还从逊清翰林魏铁珊研究音韵。他积累了谭派艺术的精髓, 继承了谭派艺术的特点而又有所变化和发展, 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 世称“余派” 。
“绝版赏析”余叔岩唱片三种
余叔岩的舞台生活只有辨多年, 四十年代前后, 他就息影家园, 不再演出了。他的徒弟, 如杨宝忠、王少楼、谭富英、陈少霖都曾得到他的亲授。他最得意的是他的女弟子孟小冬。一九三九年, 李少春拜余为师,这是他最后收的一个徒弟, 也是唯一能文能武继承余派衣钵的人。
余叔岩因患膀胧癌于一九四三年病故, 享年只有五十三岁。他的几位高足, 现在也相继去世了。余派艺术作为一种流派, 应当继承发展。杨宝森的“杨派” 就是由“ 余派” 变化而来。青年一代学习余派艺术, 不一定要学他这一句腔怎么唱的, 那一句是什么腔, 主要要学习他到处寻师访友, 誓把绝艺学到手的坚强意志, 以及勤学苦练, 不畏艰难、坚韧不拔的毅力。而要达到前辈演员的艺术境界, 只有苦下工夫,别无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