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霜色最沉默
时已霜降。霜降有三候:一候豺乃祭獸;二候草木黃落;三候蜇蟲鹹俯。
一场薄霜的降临,就是雪落的前兆。我在这霜降第一日的清晨醒来时,兀自发了一会怔儿。想着此后每日早晨,地面上都会有一层青白色的霜花了,心里既欢喜又惆怅。欢喜的是万物终于从春夏的喧嚣热闹回归至秋深后的安然宁静,惆怅的是故人坟头上的荒草怕是又枯黄了一层。
“在大雪还未来临的时候,世界的清寂是由一场薄霜带来的。它倏忽罩住这惶惶人间,让这尘世变得清,变得静,变得无言却又万语千言。”霜色落下来的时候,万千植物终于宣告衰颓,不再做徒劳挣扎。春天是一场开始,冬日落雪也是一场开始。此时再去田野里走走,可以眺望出很远。一排排的树木脱落叶子后的骨骼变得嶙峋清奇,黑色鸟巢脱颖而出,成为目之所及的焦点。众鸟晨时离巢,傍晚而归。夕阳西下里,它们抖开翅膀,啁啾盘旋,似乎在与这个尘世做最后的讲和。
我曾经在年少时被父母短暂寄居在乡下外祖母家,霜降后的秋日清晨,两位老人早早起床,外祖母在灶下引火烧饭,略带湿气的新柴在灶膛里浓烟翻滚,烟气继而溢满整个狭小的厨房。她在灶前咳嗽的身影微微颤抖,那声音里亦是空空的,短促,响亮。外祖父在门前的菜园子里赶着秋晴天气开始收储秋菜。一垄垄的胡萝卜、红萝卜、白萝卜被拔出来,收进库房。我趴在木质窗台上,脑子里都是秋天的趣味。那时候人小心也简单,一只瓢虫都会玩上一个时辰。更何况面对的是一场秋天的盛景。
小时候的四季似乎不那么分明,也没有那么多的感慨。冷与热,饥与饱,都有大人帮助操劳。但玩耍是自己的。我常常在晚饭后手里抓着一点零食跑到门前的土路上去,那里总有一群孩童聚在一起做各种游戏。我很快融入其中,成为最顽皮的一个。直至暮色西沉,才被外祖母召唤回来。一身的尘土飞扬,等待被洗净后,方可钻入温暖的被窝。梦里多半是秋日瓦蓝瓦蓝的天空,白云几朵,微风几缕,一颗稚嫩的童心里,没有任何烦忧。
昨日午时,有朋友相约一起去吃午饭。在近郊的一家小酒馆里,遇到熟络的店主。热情的打招呼,引至二楼落座。酒馆内排风阻塞,满室的油烟气萦绕,周围人声嘈嘈,恍惚回到幼时的乡下。那时,冬日一到,家家户户开始置办年货,杀猪宰羊,请酒四邻亲朋,杯箸交错,喝到极致时,有人纵声高唱,轻歌曼舞,自己属懵懂年纪,只在一旁静静观望,那是令人怀想的年代。此番,并不曾饮酒,但相对而坐的人有着清雅温和的面目,举手投足间足够谦和有礼,可以将心里话倾盆而出,相信定有回应。交谈欢洽时,发现时钟滴滴答答已经过去两个时辰,遂起身离开。出得小酒馆的大门,深深呼吸一下,空气清宁馨香,沁入肺腑,五体通透,这是极为舒适的一次秋日邂逅。
人至中年,渐渐话语减少,变得分外沉默。即使当下是自己喜欢的清秋时节,也很难再有表面上的欢喜异常。最得意的事莫过于从忙碌的工作状态中抽身出来,刚来到室外,忽儿地就被满世界的清冽空气拥抱入怀,这种感觉,如同与朋友的交谈,亦如同幼年时的稚嫩纯真,而多年后的自己,还会记得今日这般情景吧?纵然时光交错,但注定有些人有些往事会一直存在于我们的记忆里,永远也不会被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