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写给昭和鬼魂、平成废物们的最后一本纪念

《奇鸟行状录》村上春树/著 林少华/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出版

20世纪中叶以后的日本流行文学界,被两个人彻彻底底地支配着,前半段是三岛由纪夫,后半段是村上春树。一个绚烂、炽热,代表着曾经的昭和男儿,一个忧郁、迷茫,代表着未竟的平成废物。

由于三岛的右翼主义倾向,其为人与写作历来被我们的主流思想所摒弃,作品直至近几年才有机会在大陆出版。而村上,由于其著作中不乏对日本侵略历史的反思,不但收获了中国人的好感,也被众多欧美评论家称赞为“世界公民”。

三岛成名的年代,受惠于美国产业转移策略,日本经济开始腾飞,举国上下都沉浸在一股向上的热潮中。在这种环境下成长,年轻人自然斗志昂扬,为了表达自己的理念,甚至不惜动用武力,颇有向历史人物致敬的“死节”情结。深谙畅销书之道的三岛,于此掐住了时代的脉搏,红得一塌糊涂。

经济繁荣的年代,许多问题都会被钞票的味道掩盖,而大潮一旦褪去,积弊就会像沙滩上搁浅的鲸鱼一样暴露出来。

到了村上写作《挪威的森林》时,日本已成为世界第二经济强国,可谓盛极一时的作家逢上盛极一时的时代。然而随着美国金融黑船的压境,这样的时代瞬间就被撞破,年轻的弄潮儿们从浪峰上跌落,背负的工作压力与债务负担,开始让他们疏于关心宏大的事物。

正如三岛的写作象征着日本经济上升期的时代精神,村上的作品,也律动着“失去的一代人”的集体脉搏。村上笔下的主人公,始终都在寻找某种东西,而这种先天的缺失感,又预言般成为新世纪后“平成废物”的集体写照。

《挪威的森林》出版四年之后的1991年,村上受邀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做访问学者。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时,他偶然发现这里有许多记录日俄诺门坎战役的书籍。年少时即对历史倾心的村上,敏感地意识到这里面有他一直要找的东西,于是参照往昔历史与日本社会现状,着手写作《奇鸟行状录》一书。不想,这次际遇竟让他意外寻得了打开日本文化内核的钥匙。

《奇鸟行状录》(直译《拧发条鸟年代记》)讲述的是1980年代中期,失业青年冈田亨的一段探索与奇遇。

性格清高的冈田亨从单位辞了职,在租来的房子里打发着百无聊赖的日子。一天,妻子不辞而别,留信说自己同别人出轨了,想要跟冈田离婚。失去收入又无社会地位的冈田,在一对陌生姐妹的指引下寻找妻子,期间与一位参加过诺门坎战役的前辈发生交集。老中尉给他讲了当年关东军与苏联的战争,以及他们侵略中国时犯下罪行的往事。在历史暴力的触动下,冈田的寻妻之旅也变得错综复杂,他像中尉在深井中体验生死一样,自己也钻进深井和内心的密室里寻求救赎,慢慢解开迷结,发现导致妻子失踪的祸首正是被自己视为衣冠禽兽的大舅子。最终,他用棒球棒打死了这个精神与肉体上的仇敌,将伤痕累累的妻子救了回来。

《奇鸟行状录》被普遍认为是村上春树最富野心的一部作品,这部小说的出版,标志着村上完成了从一个流行作家到严肃作家的转型。小说表面上是在写一个失败的年轻人拯救自己失败的婚姻,但闪烁在故事深层的内核,却是发生在五十多年前的那段日本侵略史。

出身平平的冈田亨,与精英官僚的女儿成了亲,岳丈的兄弟作为当年侵略集团的一员,战后不但未被追责,反而游刃政界,留下大量人脉。冈田的妻兄绵谷升,靠这层政治遗产继承了叔叔的国会席位,从一个势利的经济学家,转身成为操控舆论的政治投机者。

在村上看来,绵谷升的仕途经历,正是二战后日本大多数政治家的真实写照,他们给日本以民主国家的架构,却在精神上继承了前人暴力和极权的传统。小说中,压在冈田亨这样的年轻人头上的,正是这群“自视甚高,独断专行,习惯于下达命令,对自己所属世界的价值观丝毫不加怀疑。对他来说,等级制度就是一切。对高于自己的权威自然唯命是从,而对芸芸众生则毫不犹豫地践之踏之”的中流砥柱。

在这样的精神传统之下,年轻人没有与前辈竞争的资本,甚至连与同辈争抢的力气,也被逐渐耗光,于是有了“失去的一代”。

村上春树是在美国写完《奇鸟行状录》一书的,前后历时四年半,抽离开日本社会看日本,他发现了那条鲸鱼。

回国后,在一次与心理学家河合隼雄的对谈中,村上说:“归根结底,日本最大的问题,就是战争结束后没有把那场战争的压倒性暴力相对比。人人都以受害者的面目出现,偷梁换柱地以非常暧昧的言词说‘再不重复这一错误了’,而没有哪个人对那个暴力装置负内在责任。”

侵略者以受害者的面目出现,从加害方,变成普世价值的解释方,这正是文明荒谬的之处。村上说:“暴力,就是打开日本的钥匙。”

时间转眼来到新世纪,曾经的黑船再次叩打着日本的门户,人们发现年号变了,平成的废物们依旧日日与番号厮守,令和的时代,只有美少女。

原创自志道教育《新教育家》杂志,文/北也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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