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集】路遥与陈忠实、贾平凹的乡村世界
读着《平凡的世界》,忍不住将路遥与陈忠实、贾平凹两位作家进行比较。
这三位是陕西作家群中具有代表性的,或者说分别在不同的阶段,处在陕西作家群带头大哥的地位,好像是古龙小说中的三代的江湖,第一代是沈浪,第二代是李寻欢和阿飞,第二代是傅红雪与叶开,代代相传,各有各的江湖。
这三位又都热衷于乡土题材,还是具有一定的可比性。
但是有时候最怕的就是比较,因为一比较就可以看出问题来。
我之前一直没有勇气看《平凡的世界》,因为这本书开头的几章,把几十年前农村的苦难写得太逼真了,逼真到就像照镜子一样,能够从镜子中看到我曾经在农村的真实的生活。而那种生活有太多的苦难和心酸,让我很多次看了个开头,就再也读不下去了。自己在大学时候买的《平凡的世界》,被家人和同村的人传来传去,揉的破破烂烂,最后也不知所踪,我依然还在开头的几章里面徘徊。
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到我外公家,我外公正在看《白鹿原》,当时正好是假期,赶上我有空,精力也旺盛,就飞快的看完了这本书。看这本书时,我脑海里仿佛徘徊着一个声音,就是我外公的声音,整本书就像是外公在给我讲故事,用我们当地的话,就是——说古。
《白鹿原》的前半部分,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白嘉轩宿命一般的换了七个婆姨,神秘的白鹿原风水坟地,田小娥的化蛾,诡异的流行病,就像是小时候大雪天的晚上,一堆人围坐在木材火堆前,听见多识广的老年人讲光怪离陆的故事。
《秦腔》也算是贾平凹具有代表性的乡土作品了,写作的初衷也是立志为他的老家刻碑立传的,但是从开始读这本书的第一页起,就感觉空气中充满了诡异,一边看一边在心中反复追问:这真的是我们的故乡吗?这真的是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农村吗?
《秦腔》中除了人物的名字故意作出土味之外,人物本身和我们充满了距离感,我们越是想与书中的人物寻找共鸣,人物却越远越陌生,恍然中有一种读《百年独孤》的感觉,像是在描写一个文明尚未开化的地球另一面的种群,而非和我们同时代同地域的乡亲。
当然不可能以人物真不真实来判断一部作品是否伟大,但是人物生活的共鸣感是主要的,直接决定了能否给我们生活的启迪和心灵的抚慰。《平凡的世界》中人物那么真实,既生活在现实中,也生活在艺术的真实里,带着生活的枷锁,又长着理想的翅膀,他们的悲与喜都让人感同身受。
每一个人都那么努力的生活,简直是没有一个反面人物,即便是只知道革命自己生活一团乱麻满身穷酸的孙玉亭,身上也充满了可爱;在煤窑地下粗犷得像是神经病一样的矿工安锁子,也有让人悄然动容的时候;神棍虽然可恨,但是也自带笑料;二流子王满银也让人忍不住想要关心一下;即便是田二白痴型的傻儿子,也有卖力干活的优点......每一个人都那么自然的活着,努力活出自己的精彩。
而《白鹿原》中的人物,不免带着脸谱化的特征,白嘉轩仿佛天然的就是正义的化身,鹿子霖似乎只能站在白嘉轩的反面,做出让自己的儿媳妇喂牲口草料的龌龊事情;黑娃没来由的忘恩负义;冷先生真如其名,做事阴冷刻薄......他们却总像是活在故事里,故事只要好看就行了,人物可以随随便便的卷进故事的车轮里。
《秦腔》终于解构了正面人物,就连选取的主角都是一个过气的老人,已经不适应时代,又顽固不化,像是执拗的愚公,但是又找不准生活的方向。这样一个主要人物也还罢了,非要给他配一个神经错乱的搭档——张引生。空有悲壮的英雄主义的外壳,但是没有一点崇高感。
想在大时代中留住农村的念想,却又是以这样一种被嘲弄的方式,依托这样可悲而懵懂的人物;而跟随着城镇化脚步走出去的人,却又是作者鄙夷的对象,即便是他们在书中的命运,也都被妖异化了,比如白雪生出了没有肛门的孩子。
加上整本书大体上都是以疯癫的引生用错乱的思绪叙述出来的,整本书都充满了错乱和茫然。如果这是作者刻意创新的结晶的话,那么这个创新无疑是失败的,看完这本书除了粪便、器官、自宫、疯傻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印象。
如果多年以后,人们读到《秦腔》,不禁会发出“20世纪的农村人竟然还是这样愚昧吗”的疑惑。
失去了所要表现的时代,有没有独立人格的人物,一部小说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作为大哥大的人物,路遥先生的世界是宽阔而博大的,他不仅仅是敏感地抓住了时代变革的契机,心中也生活着无数个生活在乡村中的人们;从双水村一个小村子开始发散眼光,目光扩大到整个陕西,进而遍及整个天下,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是他所关注的。
所以在读《平凡的世界》时,我们能够感受到书中描述的是一个走向未来的时代,是一个没有边际的世界,我们情愿化身为书中的一个人物,跟随着书中纷繁众多的人物一起前进。
而《白鹿原》的世界,主要是就是一个白鹿原,即便是有鹿兆鹏、白灵出走之后的外面世界,但是外面的世界和白鹿原是无法衔接的两个世界。白鹿原的世界中,已经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当然这并仅仅是为了要写成一个悲剧,刻意打破的大团圆结局;虽然是像模仿现实,但是造成了价值观的迷茫。作者故意站在了书外。
可正本《白鹿原》就是作者在讲故事,作者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秦腔》的世界局限于一个村庄,并且妄想用一个村庄与外面的世界对抗,走在了潮流的对立面。所以在读书的时候,我们能感受到书中描写的世界是这么的局促,狭小到我们无法抬头看白天的蓝天和夜晚的星空,整本书就像是守着注定要熄灭的原始森林中深夜里的一堆篝火。
这三本书中依次越来越狭小的世界,也折射出作家本人的胸怀。
一个作家的气魄,并不因为写的是宇宙题材,就是胸怀阔大的。也并不因为只是写一家人,就显得狭小。气魄在人物的设立里,在书的结构,在故事的发展,在字里行间,
最后,作为河南人,忍不住由衷地对路遥先生表达深深的感激。《平凡的世界》中虽然写的是陕西的故事,但是并没有因此沿袭固有的世俗观念,对河南人存着偏见。书中很多次撇开故事另发议论为河南人正名。
路遥先生说:河南人是中国的吉普赛人,因为外部和历史原因导致一些河南人到处流浪,但是大部分流浪的河南人都热情、好客、充满活力、勤劳、勇敢、积极向上。到哪里都能生存,到哪里都对生活充满希望。
孙少安去给牲口看病无处住宿,借宿的就是河南人的铁匠铺,为了采购制砖机械,亲自跑了一趟河南信阳,整个过程十分顺利;孙少平在煤矿上的师傅,就是河南人,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支撑整个铜城煤矿的,三分之一都是河南人。虽然坑垮了孙少安砖场的是一个自诩为会烧砖的河南制陶师傅,但是孙少平的师父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用自己的生命就下了矿工安锁子,简直是谱写了光芒四射的史诗。
河南人,只是整个人类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