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一去不复返 ——“拾粪画家”黄鹤的悲欢人生及其画作(二)
宣城历史文化研究
黄鹤一去不复返
——“拾粪画家”黄鹤的悲欢人生及其画作
黄鹤(1893—1957),号松仙。宣城东南乡张家桥人。……自幼酷爱绘画,尤善画人物,笔法生动、设色淡雅,并富有浓郁的时代特色,深受里人喜爱。
他一生清贫自守,从不趋炎附势,常用画笔直抒胸臆,表达其爱憎之情。……他一生默默作画于民间,当地乡亲尊其人,爱其画,并敷陈出许多带有传奇色彩的美好传说。
——节选自《宣城县志》
从抗战爆发到新中国解放的前后20年时间是黄鹤绘画技艺成熟的黄金时期,这一时期,他潜心读书作画,撰写学习笔记,创作了一大批代表性作品。《西施浣纱》、《霸王举鼎》、《苏武牧羊》、《六贼图》、《品茗图》等等,尽管这些画大多取材于民间传说,但画家娴熟的笔墨技巧令人称奇。中国绘画技法真是一个有趣的集中体,它可以将严谨与狂放、色彩与水墨、干枯与湿润在同一时刻巧妙地糅合运用在一张作品中。
黄鹤作《品茗图》
抗战结束后,黄鹤在孙埠、宁国一带教过几年书。他的艺术之路依然坎坷动荡。此间,他曾想到近在咫尺的黄山写生,可惜三次都没有成行,成为他一生的遗憾。解放后,他的国文老师身份似乎也还坚持了几年,在那个政治火热的年代,黄鹤的传统绘画题材无疑是与时代的政治要求相背离的,因此,黄鹤的身份和际遇没有改变成为必然。
这一时期,黄鹤的生活更加困顿,有时候甚至连基本的绘画材料都难以为继。黄志坚老人回忆说:“有一次我母亲邀请大伯画一幅关公,但他买不起纸。他自嘲‘晴天天天捡狗屎,雨天想画没有纸’。”黄志坚的回忆令人很难想象,黄鹤当年自嘲的表情,是沉痛、是苦闷、还是哀叹。
晚年的黄鹤生患气管炎,病痛的折磨使他无法参加生产劳动,就和兄弟一起生活,闲来无事便帮着兄弟家拾起了狗粪。拾狗粪,成为这位身怀绝技的画家人生历程中最后的咏叹!
隔着六十年的尘封岁月,我们依然可以看到黄鹤晚年生活的寂寞与窘迫。 1954年初夏,画家接连创作了三幅《拾粪图》的自画像。
黄鹤作《拾粪图》
第一幅题为《运气来了》,画中以纯水墨线条描绘一带帽老农,身背粪筐笑着等待眼前一只正待排泄的黑犬,画面的背景用淡淡的水墨渲染,空无一物。款题“运气来了,老归园林务农不行,积福也穷,积粪更穷。”画作完成后,画家似乎还未尽兴,又画了第二幅。画面的形式由斗方调整成竖式立轴,增加了S形构图的山水田园背景,画中人物也由带帽的老农改变为直接用写实的画像手法绘就的自画头像,画中的黄鹤身材不高,面带微笑地身背粪筐而身体向前微微前倾。眼前面对的还是那只极其生动传神的黑犬。画到此,画家似乎仍旧还不满意,又接着画了第三幅,这一幅竖式立轴,长34厘米,宽110厘米,画面在第二幅背景处理的基础上,在中心位置增加了一棵参天的松树,先生自号“松仙”,画面的处理暗合先生的字号,并与画中人物的神态气质交相辉映,比起前两幅,第三稿的人物造型更加简练而生动,画家的表情神态刻画的看似微笑、又不似微笑,那是他自己要表达的无奈、自嘲、苦闷和寂寞的全部,画面的右上角题以长款:“人画画中人,画中人无话。一个化两个,他化不多大。不大原是我,我性好学画。画他捡狗屎,屎肥收获大,从此他捡屎,我归安乐刹。捡屎图不差,可当画儿挂。看相自然空,空了有空大。甲午初夏松仙黄鹤时年六十二。”
《拾粪图》局部
历史幸运地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留下了黄鹤真实的背影,让我们还能够在这几幅拾粪图中看到他的画像。在和一只狗的对峙与等待中,他看到的只是浮云过眼的荣辱。那几棵杂树、几块乱石、一道田埂,那个身背粪筐的黄鹤,曾经在这个世间存在。嬉笑怒骂中有不平,更有眼泪!
这样一个到过十里洋场、最终安身穷乡僻壤的传统画家,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全身心地淫浸在中国传统书画艺术的天地里,治印、作画、研究,他还雄心勃勃想写出一本“百美新咏”图谱,可惜只写了序言,拟了目录,画了一幅很简单的仕女图,后面的都没能继续。他还编录古今名画家的一些书画理论,对治印、芜湖铁画等等,都有涉猎。他的书法沉郁苍劲,令人难忘。他的题款诗文,泼辣犀利,直指人心。在这本厚厚的毛边纸笔记中,我们读出了一个民间画家深厚的文人学养和传统精神。
1957年冬,黄鹤在极端贫困中病逝于张桥西窑墩子,终年64岁。他生前驰名乡里,创作作品数以千计,而身后只留下了几十幅画作和他的一些书画用具:一方上好的端砚,几枚常用的印章、自制的几只核雕、笔筒,还有一块画像用的塑料九宫格。他的三子三女,不是早逝,就是后来在“共产风”中死去,还有一子在国共内战中被抓壮丁,最后郁郁而终,如今没有一个人留下。他的嫡亲中,只有一位孙女,据说在宣州新田镇。
黄鹤的遗物
在后来的“运动”中,他的后人把这些仅存的“四旧”包好,砌在厕所的土墙中逃过一劫。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这些零星寥落、为数不多的作品才重见天日!1992年安徽省内一份小报曾经发表过两篇纪念文章,但几乎没有什么反响。
读黄鹤家人赠送的一本薄薄的画册,那个少年学画的身影,上海哈同花园的旧事都因为战乱的大背景涂上了厚厚的灰色。一群在生死线上逃亡的难民中居然有一位心存宁静山水的智者,一个肩挑粪筐行走在田间村头的老汉居然是身手不凡的画师,那些最通俗的诗句俚语,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当岁月走远,那端坐在画纸中央的关圣,居然可以永久定格,至今栩栩如生仿若当年。
这本2007年经多方收集、自费印刷的简装画册收录了黄鹤先生36幅作品,也许存世的只有这么多了。收录的作品以人物画居多,也以人物画成就最高。题材中不仅有《关公夜读》《湘子吹笛》一类的传统的题材,也有《拾粪图》《猴戏图》等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他的人物画作品不仅造型严谨,而且能够在不大的尺幅中驾驭复杂的人物场景,更为可贵的是,他的一些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有着深深的时代烙印,对研究那个时代的生产生活,有着很高的价值。
黄鹤作《曼倩偷桃》
令人难忘的还有一幅《桃源图》,画家先后创作过两幅。 画面中诗意的描绘,仿佛一下子把我们带进了陶渊明的文字中:“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你看那船头的渔人,在萧疏的河畔,猛然发现一座桃花林和桃花林掩映的村庄,他的惊异表情呼之欲出,足以令人动容!
《钟馗打鬼图》线条遒劲坚挺;工笔的《飞虎图》中虎的矫健敏捷与猴的惊骇哀鸣表现的细致有神;水墨大笔挥就的《春郊滚马图》观后令人直呼畅快;《曼倩偷桃》的画面简洁生动,尤其是脸部神态的刻画和衣服细节纹路的表现,洗炼中更见风致。春风杨柳,衣袂飘飘,《西施浣纱》中淡淡的愁让西施的形象一下子生动起来,画家娴熟的笔墨技巧令人感佩。
黄鹤作《钟馗打鬼图》
黄鹤作《西施浣纱》
尽管这些画大多取材于民间传说,但我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黄鹤人物画作品面部的处理吸收了西方绘画的明暗与光影透视。面对当时西方绘画理念的涌入,黄鹤既不全盘接受,也不一概排斥,而是取其精华,适当吸收。他在人物五官的表现上,以线条勾画后略加淡墨渲染,面容的立体感和质感出神入化。黄鹤在勾画侧面或半侧面人物轮廓时,也施以巧妙的透视处理,使得人物姿态更趋自然饱满。
他的历史人物画在其师章绍眉的基础上,学习了清末海上著名人物画家钱慧安的风格,笔意娴熟且多变化,出入陈老莲、费丹旭之间。设色清润,配景考究,古雅中略带市井乡俗的情调,符合当时民间的审美风尚。他在人物画创作中还尝试着用顿挫转折且富装饰意味的“铁线描”来表现人物的衣纹以及配景等。在不违背民间传统绘画的基本规律,不破除其基本艺术特征的前提下,将文人画的神韵,院体画的精髓成功扩展到民间人物画的创作中。色调风格也由浓艳转向淡雅,突出了文人画的诸多因素,令人耳目一新。
黄鹤作《春郊骏马图》
黄鹤先生的内侄丁节老人在回忆舅父的文章中,生动描述过先生的形象:“先舅身矮,面白皙,一派书生气质。说话声音清亮,擅谈吐,所述逸闻趣事绘声绘色,不时妙语连珠,闻者如睹,其语不止而人不散。”“先舅无多嗜好,抽烟不饮酒,平时除看书作画外,喜到沙汀河石坐息。仰望长空云霞之变,平视奔流溅水之景。”可见,黄鹤是一位谈吐不俗、注重生活感悟的民间画家。黄鹤生前留下的八枚常用印章中,有一枚闲章,文曰:“愿世世读书习画”,品味着半个多世纪前埋没于民间的画坛前辈留下来的跨越时空的理想,几多欢喜,几多辛酸。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作者系宣城市历史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宣城市政协文史委委员,宣城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安徽省美术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