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蒋三跪”被西门庆绝杀,看某些女性的择偶标准
从“蒋三跪”被西门庆绝杀,看某些女性的择偶标准
乔志峰
说起《金瓶梅》中吃女人亏的倒霉蛋儿,蒋竹山绝对算一个。尽管他不像武大郎、花子虚那般被坑害得丢了性命,但也被坑得不轻,从抱得美人归财色双收,到莫名其妙吃了官司、鸡飞蛋打,还被地痞流氓和官府先后整治收拾,短短两三个月,就经历了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人生落差之大,不由得让人感慨造化弄人。
话说西门庆第六房老婆李瓶儿,原系西门庆拜把子兄弟花子虚的娘子。西门庆朋友妻、不客气,在花子虚活着的时候就跟李瓶儿勾搭上了,后来趁花子虚遭遇官司,转移了花子虚的财产、谋夺了房子,虽未直接将其害死,却也极尽落井下石、强取豪夺之能事。
花子虚死了,李瓶儿便成了寡妇,一心一意要嫁西门庆。西门庆却不甚热心,一方面,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对已经得手的女人,还哪有几分热情?另一方面,李瓶儿毕竟是朋友之妻,朋友尸骨未寒,便将其老婆娶了,即便鲜廉寡耻如西门庆,脸上也多多少少有点挂不住。于是就借口家中无处安置,要加盖房屋,拖得一天是一天。
恰在此时,西门庆的亲家在京中出了变故,恐连累到自己,遂房子也不盖了,客也不拜了,花酒也不吃了,紧闭房门,做起了缩头乌龟。至于娶李瓶儿的事儿,哪里还顾得,早抛到九霄云外,想都不想。
那边李瓶儿眼巴巴等着西门庆来娶,却再也没了消息。时间一天天过去,茶饭顿减,精神恍惚。晚上半梦半醒,还出现了幻觉,总隐隐约约看到西门庆到来,两人绸缪缱绻、彻夜欢娱,到天亮惊醒之后却是一场空。按书中所写,乃是招了邪崇,被狐狸精所迷,摄其精髓。实则是思虑过度,精神和心理出了问题。
没过多久,李瓶儿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老妈子冯妈妈看不是事儿,就请了一位名叫蒋竹山的医生来诊病。这蒋竹山不到三十年纪,书中说他五短身材,个子不高;人物飘逸,却极是轻浮狂诈,似乎体型偏瘦,不是个老实人儿。
蒋竹山看李瓶儿生得颇有姿色,登时就起了觊觎之心。当然,蒋竹山是科班出身,太医院学习过的,非寻常江湖骗子可比,医术上倒也有几分造诣,只消望闻问切一番,就对李瓶儿的症状了如指掌,甚至对病因也瞧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即开出药方,李瓶儿吃了,还当真药到病除。
一日,李瓶儿安排了一席酒肴,感谢蒋竹山。蒋竹山自从替妇人看病,怀觊觎之心已非一日。听说李瓶儿有请,赶紧换了好衣服,屁颠屁颠就来了。李瓶儿也精心打扮了,盛妆出见,陪着吃酒。
饮过三巡,有酒遮脸,蒋竹山便有些不老实了,拿眼只去偷瞄李瓶儿,越看越觉得粉妆玉琢、娇艳惊人,把持不住,开始言语挑逗:“学生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几何?”妇人道:“奴虚度二十四岁。”蒋竹山道:“似娘子这等妙年,生长深闺,处于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郁结不足之病?”妇人听了,微笑道:“不瞒先生,奴因拙夫弃世,家事萧条,独自一身,忧愁思虑,何得无病!”竹山道:“原来娘子夫主殁了。多少时了?”妇人道:“拙夫从去岁十一月得伤寒病死了,今已八个月。”竹山道:“曾吃谁的药来?”妇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道:“是那东街上刘太监房子住的胡鬼嘴儿?他又不是我太医院出身,知道甚么脉,娘子怎的请他?”同行是冤家,更何况蒋竹山要卖弄自己学问、给李瓶儿留个好印象,又怎能不极尽诋毁之能事。
蒋竹山见李瓶儿有问必答,并未显出厌烦,胆子越发大了,开始切入正题:“可惜娘子这般青春妙龄之际,独自孀居,又没有子女,为什么不改嫁呢?自己一个人在家憋着,岂能不生病呢!”妇人道:“奴近日也讲着亲事,早晚过门。”蒋竹山便问:“动问娘子与何人作亲?”妇人道:“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大官人。”
蒋竹山不听便罢,一听不由得叫了起来:“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学生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详细。此人专在县中包揽说事,广放私债,贩卖人口,家中丫头不算,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倘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就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娘子早是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的半落不合的,都丢下了。东京关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嫁他做甚?”同行是冤家,情敌则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刚才骂同行,还只是一两句话冷嘲热讽;现在骂西门庆,简直是要置于死地而后快了。蒋竹山这一大篇话一口气说出来,也难为他的肺活量了。那副急赤白脸、义愤填膺的模样儿,跃然纸上,活灵活现。兰陵笑笑生笔墨之生动精彩,由此可见一斑。
一篇话把妇人说得闭口无言,暗暗叫苦。她见蒋竹山口齿伶俐,表面上文质彬彬、一团谦恭,就动了心:“奴明日若嫁得恁样个人也罢了,不知他有妻室没有?”因说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浅,倘有甚相知人家,举保来说,奴无有个不依之理。”竹山乘机请问:“不知要何等样人家?学生打听的实,好来这里说。”妇人道:“人家倒也不论大小,只要象先生这般人物的。”这蒋竹山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欢喜的满心痒,不知搔处,慌忙走下席来,双膝跪下告道:“不瞒娘子说,学生内帏失助,中馈乏人,鳏居已久,子息全无。倘蒙娘子垂怜,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学生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这一跪,全无男子气概,倒像一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李瓶儿笑笑,也不知道是欢喜蒋竹山懂事,还是觉得蒋竹山有点搞笑。随后将他扶起来,说道:“且请起,未审先生鳏居几时?贵庚多少?既要做亲,总得请个媒人来说,方成礼数。”这蒋竹山听了,又跪了下来,哀告道:“学生行年二十九岁,正月二十七日卯时建生,不幸去年荆妻已故,家缘贫乏,实出寒微。今既蒙金诺之言,何用冰人之讲。”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蒋竹山一言不合就下跪,也算是奇葩了。即便人穷志短,也不该这般下作。
李瓶儿笑道:“你既无钱,我这里有个妈妈姓冯,拉他做个媒证。也不消你行聘,择个吉日良时,招你进来,入门为赘。你意下若何?”这蒋竹山连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学生重生父母,再长爹娘。夙世有缘,三生大幸矣!”又跪了!这回书的回目叫作《李瓶儿许嫁蒋竹山》,窃以为还是改成“蒋竹山三跪李瓶儿”比较贴切。蒋竹山,也不如叫“蒋三跪”更传神。一笑。
两人在房中各递了一杯交欢酒,这门亲事便是成了。选了六月十八日好日子,把蒋竹山倒踏门招进来,成其夫妻。过了三日,妇人凑了三百两银子,打开两间门面,给蒋竹山开了一家药铺。一开始,蒋竹山往人家看病是走路去,后来买了一匹驴儿骑着,在街上往来。驴子虽比不上高头大马气派,至少也相当于今天的一辆大众车了吧。蒋竹山鸟枪换炮,人五人六起来。这正是: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只可惜,好景不长,吃软饭也要有实力,否则吃不长久。蒋竹山一贫如洗,倒插门入赘给了富婆李瓶儿,吃的、住的都是李瓶儿的,开铺子的本钱也是李瓶儿给的,原本便低人一头。李瓶儿所图,无非他是个男子汉,有学历(太医院出身)、有技术(医术),想傍着度日罢了。谁料想,蒋竹山经济上不独立,体力也不支,难以让李瓶儿满足。蒋竹山图妇人喜欢,配了些药物、买了些情趣用品,实指望打动妇人。不想妇人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不足两月便生憎恶,反被妇人把那些玩意儿都用石砸的稀碎丢掉了。又说:“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腊枪头,死王八!”常把蒋竹山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里睡。后来,干脆不许他进房。每日查账,连经济上也收紧了。
这边蒋竹山焦头烂额,每日在李瓶儿手里低声下气讨生活,那边西门庆的事情倒是有了转机。通过去东京送礼打点,他顺利度过危机,又开始舞照跳马照跑花天酒地起来。
很快,西门庆就得知了李瓶儿招赘蒋竹山的事儿。西门庆不由大怒,我西门大官人的女人,你一个穷医生也敢染指?更何况,你还开了个药铺子,这是跟我对着干吗?要知道,我西门家就是靠开生药铺起家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哪。其实,西门庆这真是错怪蒋竹山了。蒋竹山本身是个医生,他开铺子做生意,当然要首选药铺、诊所。可西门庆哪管这些,他就是唯我独尊,看谁不顺眼,就要收拾谁,没得商量。
于是,西门庆就安排了两个捣子(地痞流氓),一个叫草里蛇鲁华,一名叫过街鼠张胜,去蒋竹山药铺里闹事,将铺子砸了,将蒋竹山一顿暴揍,还诬陷蒋竹山欠债不还,扭送提刑院。西门庆跟那提刑院夏提刑,是穿一条裤子的,拿帖子说了。夏提刑升厅,不问青红皂白,先将蒋竹山拖翻在地,痛责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后差两个公人,拿着白牌,押蒋竹山到家,立逼拿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不然,带回衙门收监。
这若是当真带回去收监,恐怕小命不保。蒋竹山虽明知自己被冤,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问她要银子,还与鲁华。又被妇人哕在脸上,骂道:“没羞的忘八,你递甚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要银子?我早知你这忘八砍了头是个债椿,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蒋竹山直蹶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妇人不得已拿出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才完事。
却说蒋竹山提刑院交了银子,回到家中。妇人哪里容他住,说道:“只当奴得了病,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了。银子我不要了,日子也没法过了。你趁早与我搬出去罢!再迟些时,连我这两间房子,尚且不够你还人!”这蒋竹山知道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自去另寻房儿。两人就此一拍两散,闪婚闪离,统共也就不到三个月。蒋竹山临出门,李瓶儿还使冯妈妈舀了一盆水,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睛!”随后,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千方百计巴结,最终颇费一番周折,方才跟西门庆重修旧好,嫁入西门家中做了六姨太。
蒋竹山一败涂地,西门庆成了最后的赢家,李瓶儿自此死心塌地认定西门庆,再不做他想。我们不妨将蒋竹山和西门庆放在一起对比一下,看看两人有何优缺点。而对比的标准,暂且就使用那个泡妞界最著名的“王婆标准”,也就是“潘驴邓小闲”吧。
1,潘。潘,就是外貌。《金瓶梅》第一回称,西门庆乃是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蒋竹山出场,作者写道:五短身材,人物飘逸。长相和气质尚可,但个子太矮,也正因此,被西门庆一口一个“矮王八”骂着。在这方面,西门庆略胜一筹。
2,驴。驴,就是生理能力。李瓶儿两人都经历过,最有发言权。“不想妇人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单从书中这句话,便知这方面西门庆完胜。
3,邓。邓,就是要有钱。这方面不消多说,当然又是西门庆完胜。他是清河县有名的财主,家资巨万,而蒋竹山只是一介穷医生,一贫如洗,否则也不会低声下气入赘李瓶儿,每日受那妇人的腌臜气了。
4,小。小,就是能忍耐、愿意低声下气。这方面,我觉得蒋竹山领先。西门庆虽然也极会哄妇人开心,但从来是以大男子自居,没有失过男人身份。蒋竹山则一言不合就下跪,跟个磕头虫似的。过犹不及,蒋竹山太“小”了,未免缺了男子气概和尊严,反被人看“小”了,也让妇人感到没有安全感。
5,闲。闲,就是有闲工夫,舍得花大把时间软磨硬泡。这方面,依然是蒋竹山领先。且不说西门庆有恁多生意要做,单是女人就不计其数,需要逐一应付,不可能将所有精力和时间都放在李瓶儿身上。蒋竹山则不然,只傍得李瓶儿一人,每日每夜都可以在其身边陪着。
写到这里,我还想到一个可供二人对比的地方,那就是文化水平。这方面,应当是蒋竹山完胜,他系太医院科班出身,算是医学院毕业,医术也不错,有文凭、有文化。而西门庆,就是个浮浪子弟,斗大的字儿也识不得几个,薛蟠一般的人物。
通过大致对比,我们可以发现,蒋竹山和西门庆,其实各有优势、劣势。从传统观念看,蒋竹山比西门庆更接近正统道德标准。蒋竹山有文化,西门庆是大老粗;蒋竹山尽管也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没干过几件无良之事,老老实实给人看病、做生意,起码不像西门庆那样坏事干尽,是如假包换的大奸大恶之徒;蒋竹山可以陪着小心娶一妻长相厮守,西门庆却四处沾花惹草、荒淫无度……可为何那么多妇人心甘情愿服侍西门庆,却对蒋竹山连正眼都不瞧一眼?
其实很简单,蒋竹山的那些优势,比如小啊、闲啊等等,都起不了决定作用,还很容易产生副作用,让妇人看不起。而西门庆的那些优势,则个个都是“重量级”的。潘,是外表出众;驴,是能力超群;邓,是经济实力强。这三者,随便拥有一条,便足以令无数妇人动心,何况西门庆占全了呢。
从“蒋三跪”被西门庆绝杀,我们可以看出那个时代某些女性的择偶标准,其实并非嘴上所说的“仁义道德”,而是非常现实,拜金、外貌协会、追求生理享受,一个都不能少,外加一个“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说好听点,是率真;说难听点,就是世俗、粗俗。女性的择偶标准,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反映出一个时代的社会风气和主流价值观,也难怪,礼崩乐坏、乌烟瘴气是那个时代的显著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