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最美微刊第一百八十二期 | 裴氏艳玲
爭 做 中 國 最 美 微 刊
︵
第 一 百 八 十 二 期
人 的 最 高 境 界 ,雌 雄 同 体
本文选自雪小禅新书《惜君如常》
点击上方 绿标
一起来听主播杨召江文章播读
跟随裴先生一年多,写下洋洋二十几万字关于她的传记——猛然回首的刹那,心里却是空白。倘若一直在一个人的身后,她会遮住你的光芒,但你又愿意被遮住,我现在的感觉,便是这种淡然心情。
裴先生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我想,她首先是一个女人,有夫有子有家有生动的爱情。接下来才是一个戏子,一个艺术家,一个前有古人或许后无来者的一代红坤生。
她是长发“男儿”,她是饮誉梨园的文武坤生。她一出场,就有一种跋扈不可一世。我为君王,豪气冲天,惊艳全座。
她悲欣交集的大半生同样充满传奇,亦歌亦泣。她演出的《钟馗》《夜奔》,前无古人。再看,你会问上一句:可有后来者?!
她注定是一个传奇。
写裴先生的文章太多,浩如烟海,随便一篇都是裴先生的戏如何好,人如何凛凛,但真正读懂裴先生的有几人?陌上尽是看花客,真赏寒香有几人?有人看了她一辈子的戏,谁知道她内心的孤傲苍凉?谁知道她可以真的为戏生、为戏死?
她少年便红到苍茫茫,不自知之间,天地玄黄里,梨园圈就有了她这一号——五岁登台,九岁挑班,十几岁给毛主席演戏,又因一场微妙爱情惊天动地,再加上人红是非多,小小年纪,早就一把苍绿。
但她仍旧少年心,一心扑到戏上。她晚年《响九霄》中唱道:戏是我的天,戏是我的命,戏是我的魂,戏是我的根……其实是她一生写照。她说如果不唱戏不知道自己还会干什么。我不同,不写作,不当作家,我或许会过得更好更幸福,也许当一个普通女子,鲜衣美食,庸俗而日常的活着。可是,裴先生不同,她只能选择唱戏,或者说,是唱戏选择了她。彼此确认,别无选择。
她不好吃,简单小菜,包个饺子,煮个面条……年轻时架个电炉子烤馒头片,散了戏,就个小咸菜,吃得又香又美。老了,又有钱又有名气,仍旧朴素贞静,大饭店她吃得不香。我们去香港演出之前,在她家包饺子。她就着几瓣大蒜,边笑边说:好吃好吃,家常饭我最爱吃。她吃饭很踏实认真,那大蒜,算是最爱。家里餐桌上总有剥出的几头蒜。
亦不好穿。衣服就那么几件。可是,穿出来就真是大气凛然呀。因为只是属于裴艳玲的衣服——一水儿的中式对襟衣服,老裁缝做的,一缝几套。春夏秋冬都有了,因为永远传统,所以永远前卫。宽袍大袖,再裹上一条肥裤子或在印度花三十块钱买来的男人穿的裙子,天生一个裴艳玲。
唰,往那一站,所有人全矮下去,她霸占了那个气场。
这没办法,有些人天生为舞台而生,她喜欢“戏子”二字,说自己是天生的戏子。再有气场的人,往她旁边一凑,立刻矮半截。去香港演出的时候,跟裴先生后台化妆。她脱去外罩,再脱去秋衣,露出一件男式大背心。老牌子,天津“白玫瑰”牌,看后心里一酸,继而喜悦——大家就是如此,管它呢,舒服就得了,八块钱背心一穿,到台上照样华盖全场。
她自然不知有内衣叫维多利亚秘密,亦不知有包叫LV、GUCCI……她亦戴名表,但不知名表牌子,那是戏迷所赠,给她的生日礼物。这些奢侈品于她就是日常品,无半丝炫耀机会,因为她不自知。她只知,戏演不好,是天大的事。
又几乎不用化妆品,清水洗脸,用两块钱一盒的雪花膏……哪懂什么牌子不牌子。但皮肤又这样好,于是偷偷看她到底用什么?总是看到那盒雪花膏,两块钱,如此而已。
她爱茶,家里养几百把紫砂壶。养紫砂壶如养人,每把壶脾气不一样,她都懂得。亦爱和真正茶家论茶,大红袍如何?太平猴魁如何?何时喝什么茶,她讲究。到她家喝茶聊天谈戏,是很多艺术家曾经亲身体会并欢喜的,一定要谈到后半夜,一定要谈到尽兴——有一次在廊坊“白鹭原”茶馆谈戏,不知不觉天都亮了。散了的时候已经凌晨五点,已经有人出来跑步。
她不管你听不听,一路谈下去,只是戏,无它。越谈越上瘾,慢慢中毒,成为戏痴,然后一路随裴到天涯,跟着她演的《钟馗》《夜奔》……也哭,也笑。
她骄傲狂气,一般人不放在眼里。不放在眼里便沉默,一言不发。倘若逼着她发,她便也发——站起来破口大骂,才不管你多大名气,才不管你什么权贵。这样贞烈品德,几乎是独一无二。裴先生身上有一种凛凛气息,不容靠近。那是一种特别高贵特别干净的气息,闻得到,也嗅得到,可是一般人,做不到。
有时候觉得她既没有性别也没有年龄。其实是人生最高境界。有哲人说,人的最高境界,雌雄同体。她站在那里,宽衣长袍,短发凛然,眼神又似少年,有人说她是戏神,她是自己的神。又似一块干净琉璃,动人之处,散发光芒,但这光芒让人心服口服。
六十五岁,依然英姿飒爽,有时似孩童,奔跑着扮个鬼脸,又喜爱那田野间的自然之物,去挖红薯、剥花生……家里仿佛大自然一样,最原始的木材自己做成床,大俗,到大雅。
原本是民间或农村的老东西,乡间轧场的磟碡,水井边的石头,喂马的槽子、六十年代的农村木窗……搬到她家里,成了艺术品。
客厅是一个纯木头的大茶几。老粗木的椅子在前方,茶几两边是两条长的木板凳,蓑衣,犁,锄头,石臼,石磨……茶几居然是小石磨。到了裴艳玲的家,就仿佛到了五六十年代的农村。她的民间情结之深体现在很多居家细节上。
裴艳玲从农村来,带着地气,她喜欢这些东西,也迷恋那大地散发的气息。坐在木桌前,喝茶,养那些紫砂壶,抱着小狗说话,听戏,这就是她的生活了。简之又简,素之又素。
很多人慨叹,这才是裴艳玲。与众不同,一花不与凡花同。有几次看她在后台候场,满后台是花红柳绿的女演员,假睫毛,华衣,低胸,精致发型……只有她,素着一张脸,宽衣袍素色衣,男孩儿一样的短发,安静凛然看着前方……她就这样以最清冽的方式打败那些浓妆艳抹的脂粉之气。
彻底倾倒。
裴先生演了一辈子戏,最后不懂了:我到底要什么?
她不停追问。
其实人到高处,总是在问。
就像沈从文先生最后也在追问,但最后终于给出答案: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有多少人理解裴先生呢?她演了一辈子男儿身,都是大英雄。私底下,也未免有了几分男儿英气——有时远远看她,她站在那里,像风,一道永远看不清的风,她自己的风。只是不像凡间的老太太。
她65岁了,却依然是少年样,眼神忽而露出狡黠,忽而又是单纯干净似孩童,只是没有老年人的暮气。真是奇了。她修成自己的神,却又不自知。
每每有戏迷千里万里追赶,亦有追随几十年的粉丝。她有时记得,有时不记得。早已“静闻真语世情空”,只演自己的戏。好像台上只有她一个人,她无视台下,也根本不必要讨好观众,这一辈子,她只负责讨好了戏台——她问自己够一个“戏子”了吗?戏子,多好听的一个词,她愿意生为戏子死为戏子,来生来世,还是戏子。
去香港演出,她化好妆坐在镜子前。化妆室只有我和她。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看着镜子中的她。一言不发。
足足有十分钟,镜子中是一张没有年龄的脸,演了六十年戏,每一场都有每一场的气息,她或许早把自己当成戏中人了。而我站在她身后,看着以戏为天的裴先生,忽然觉得难言的幸福——或许我喜欢戏曲半生就是为了等待写她?这是因缘,是定数?
戏散了,台下疯狂了。她跳上鼓师的背,吹着口哨,仿佛少年。我呆立在侧幕条旁边,潸然泪下——无数个夜晚,她亦提起自己曾经如何不易,被孤立,被围攻,被伤害……但她依然如野草,春风吹又生。她依旧站在戏台中央,兀自光芒万丈,无人可以取代。“只要能唱戏就好,只要能唱好戏就好……”她三句话不离戏,离了戏,她活不了。
有时候忽忆前生,她也感慨。——“有一年我去香港算了一卦,说我曾有三父,曾有三母……”三父,生身父亲,养父,现在的师父。三个母亲,生母,两个继母……细说前情,总是一句话:跟你最亲的人,有时候和血缘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也是前生注定。
人到最后要什么?剩下什么?她多数时候一个人,守着一堆老家具的大房子,养着六七条小狗,抱着复读机听戏。总是听余叔岩,她说,“老得好,老得有味。”有一次到她家去,正是秋天,小院子里铺满了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户看到先生,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屋子里响着余叔岩老先生的《十八张半》.她身边倒着几只小狗也在睡觉打呼噜,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金属的光泽。那一刻,忽然悟到她说的话:“人到最后,剩下的只有自己,和自己身上的那点玩意。”
裴氏艳玲,所有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前生与今世。
前面的路还有多长?她并不知道。
可是,她一定知道,无论还有多长,她的前生或今世,一定还会选择唱戏。
你听,她在唱:“戏是我的梦,戏是我的魂,戏是我的命,戏是我的根”。
你看,她的脸上身上,闪现出一种动人的光泽——假如世上真有戏神,一定降临在这个叫裴艳玲的女人身上了,那是一种无法复制也无法模仿的光,只有一生追寻它的人才能得到。
真正的大师,都是内心深处的呐喊,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她扭过脸来,所有的人都看到了。
她浑身披着一层光。
而她一步步向着光的方向走去,走去……那更光芒的地方,是她所向往的,所追求的……她一个人走得很坚定,带着一意孤行的眼神,带着所向披靡的神态。
她,就是一代宗师,裴——艳——玲。
点击上方视频,观看裴艳玲《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