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001】小说 《第一书记》(5)|| 臧建国

臧建国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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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春节了,可是,养羊的贷款,还没有批下来。茅凡薇变相地催问了几次,这才明白,年底,信用社要回拢资金,以应对储户集中取款。款下来,到春上了。这也很好。她想,要是年前把款贷出来了,要过年,羊没有买,德朴家一急,把钱花了,那可怎么办?那就等吧,得给德朴老汉,好好解释一下。
临近春节,要放假了。她又去了一次德朴家,给棒棒带去了一个新书包,里面装着一些文具,还有两本儿童书。另外,还特意给孩子买了一身新衣服。
她把这些讲给玉琮。他们打算,以后救助棒棒上学。玉琮表示,等开学了,他也要去看看这孩子,准备给他留下500元生活费。
团县委是和妇联会在一栋大楼上办公的,茅凡薇知道,共青团开展希望工程,救助困难学生。而妇联会,开展“春蕾行动”和“代理妈妈”。她顺便向妇联会的同志问起“代理妈妈”的事情,于是就想,如果棒棒的妈妈,真是远嫁高飞了,那么,这孩子,就没有母爱了。她,能为他做些什么呢?难道仅仅限于给他买点衣服和文具,给他一点生活补助么?她希望看到他阳光灿烂的脸庞,希望他拥有一颗健康向上的心灵。她不敢多想下去,毕竟,自己还没有和玉琮结婚呢。
三月份的时候,贷款下来了。德朴老汉要去东乡买羊。春节期间,为这事,他四处打听。附近也有几家养羊户,相关的信息,从他们那里,他都了解得很清楚了。他盘算着,进入繁殖期的母羊,要尽可能多买几只。这样,今年就可以下羊羔。公羊一只两只就可以了。剩下的买成小母羊,长上一年,明年又可以下羔。这样算一算,按现在的行情,大大小小,可以买到十几只。他的打算,年底要发展到25只以上。先不卖,等到明年底,要发展到50只左右。最理想的,将来稳定在80只上下。然后,一年卖上一些,就够一年的花销了。平时,除非转不开圈儿,一只也不卖。
凡薇问他:“大叔,谁陪你一起去买羊呢?”
德朴说,只有他一个人。先坐班车去,买了羊,雇个三轮车,拉回来。凡薇一听,哪里放心。老人取的是现金,一个人拿着万把元出门,要是丢了或是让小偷弄走了,那还了得!
“我跟你去!”她说,“我有车,拉上你,这样安全,我放心。”
老人同意了。去了一大天,下午5点多钟才回来。大大小小,买回来12只羊。这是本地的波尔山羊,适应性强。德朴老汉高兴坏了。羊圈,在春节的时候,已经建成了。怕丢,先建在院子里。等以后繁殖多了,有条件了,再专门建大的圈舍。还专门买了两只小狗养着,晚上看门。放了一只木床在大门旁边,上面张着一顶塑料棚子。晚上,德朴老汉就睡在上面。儿子根旺心疼他,要和他换替睡。他嫌根旺瞌睡大,不让他睡在外面看羊。
根旺开始放羊了。白天,他把羊赶到山上去。山上不大有人去,只有他和羊。他感到自在,无拘无束。毡帽和面具,都不用再戴。有时,他带上干粮,把羊赶到山谷里,中午不再回家吃饭。只到太阳下山,才赶着吃得饱饱的羊回来。两只狗也跟着,跟着羊跑,跟着羊一起长大。他做了一条长鞭,抡着,甩着,啪啪作响。他见人就躲,不同人搭话,远远走开。谁要是扯闲,故意想靠近他,那么,他的长鞭,立时抡得浑圆,把灌木的叶子,打得四下纷飞。他还能将甩动的鞭梢向树头上一指,一枚柿子就吊了下来。
一次,他赶着羊群从村部旁边经过,看到了茅凡薇。他主动用拿着鞭子的手,向她挥舞了一下。她看不清那张面具后面的脸,他的左袖,虚飘飘地耷拉着,这让她看了心酸。他走在羊群里的架式,矫健而灵敏。两只狗,追逐着他,随他的喝叫而奔跑。她感觉他在笑,他的浑身都在笑。这让她备受安慰。一直望着他和那白色的云朵一样的一群,消失在山岭的另一面。
每个月,她都至少要去德朴老汉家里一次,看看他的羊。德朴老汉也放羊。但是,他跑不动,不到山坡上去。他赶着羊到门前的河滩里放。那里水草很好,别人去放牛,是个大牧场。他给每只羊都编了号,公的母的,大的小的,几乎都像人一样,还给他们起了名字。他能准确地叫出它们每一个的名字。那名字稀奇古怪,只有他这样的农民,才想得出。不过,有几只的名字,却是孙儿棒棒给起的。老人每个晚上,都伴着这群羊。天一亮,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查一查,点点名,看看每个羊都在不在。他要花两支烟的工夫,把每一只羊都瞧个仔细,审审它们的气色如何。要是哪一只不精神,那就揪住了心,牵肠挂肚,饭也吃不下呢。
夏天的当儿,下了三只羊羔儿。原来,买回来的时候,有两只羊,已经有了身孕。到秋来的时候,竟然又增加了11只。有两只羊,居然一胎下了三只羊羔。这真把德朴老人一家乐坏了。院子里的羊舍,已经显得小了。他们盘算着,到明年,必得在院子的空场上,再建一个大的。投入是一方面,安全是个大问题了。人必得睡在里面,和羊做伴。狗离不了,但是,它们到底斗不过人。
秋末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乡里开会传达情况说,部分养羊户那里,出现了巴氏杆菌传染病,死了很多羊。柿树沟的养羊大户赵希昆,一百多只羊,全部感染,按照上面的要求,县里派来了工作队,全部捕杀,焚烧后深埋。还有野鸡岭村的刘春坡,新发展了40多只,已经死了一半。乡长亲自安排,要各村搞好普查统计,如有疫情,抓紧如实上报,不能隐瞒。
野鸡岭村和河头村是相邻村。茅凡薇参加了会议之后,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韩德朴家的羊,情况到底如何。有半个多月,她没有再去过他家。
正在担心,韩德朴老人打来手机了。说的正是传染病的事。他说,自家的羊,近一周来,多半无精打采,不思草食。他请乡下的兽医看了,也说不出什么。大半的羊,都在变瘦,昨天夜里,两只羔羊,竟然死掉了。德朴老汉在电话里说着,已经哭了起来。
凡薇的心,无比沉重。会后,她已问了乡里农业中心的同志,本乡没有一个真正懂兽医的人。这可该怎么办?她没有勇气再到德朴老汉家里去看,看到那可怜的瘦弱的羊,看到他们一家重新陷入绝望的气氛之中。无论如何,她是受不了的。她又不懂兽医,去看了,又有何用?
她想到了父亲。他在农机局工作,和农口的人熟。就给父亲挂了电话。父亲立即和县畜牧局的熟人联系,可以派本县最权威的畜牧师过来看看。她无法感激父亲的支持,莫名的,满眼热泪。开上车,匆匆地赶回去,接那位畜牧师来。
路上,德朴老人又打来了电话,村里钟支书引着乡里的工作队已经到了,断定患了巴氏杆菌传染病,要求羊群严格实行隔离,不准再赶出去放牧,免得传染了别的羊群。明天,县乡将派人来,对所有羊,全部屠杀掩埋。
电话里,她听到德朴老人一家,和乡里的工作人员,大吵起来。那里面,还有根旺的声音,有老婆子疯了一般的尖叫。狗在狂吠,羊在悲鸣,一切听来,混乱不堪。
凡薇的脑海里,乱糟糟的。眼前,总在那车窗的玻璃之上,朦胧地显现着德朴家里的悲哀之状。老天哪,这可真是灭顶之灾。自己和玉琮,赔上一万多块贷款,没有什么。但是,这一家人呢?辛苦了大半年,哗然一声,什么都没有了。这简直是一场恶梦。明年,难道还可以重来吗?绝对不成了,他们必将失去信心,尤其是根旺。一切将要回到过去,生活,将更加艰难。这一家人,哦,这一家处于绝境的农民,该怎么活下去呢?
她迷茫地想着这些事,机械地开着车,不知觉地,眼泪落在了方向盘上。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透过车镜,她窥到了那渗出的血。她的头脑,冷静了一些。
将近中午的时候,她拉着刘畜牧师到了。乡里有一名工作人员,还有村里的文书老李,按照乡政府的安排,正守在德朴的家门口,怕他们把羊赶到外面去。
刘畜牧师擦了擦眼镜,跳到羊舍里面,仔细地看那些病羊。羊的嘴巴,鼻子,眼睛,耳朵,蹄子,粪便,甚至扒开羊毛,也都认真地看了。
“死掉的羊呢?”他从羊舍里爬出来,问。
德朴老人急忙从柴棚里抱了出来,轻轻地放在院里。刘畜牧师把羊羔翻转过来,扒着肚子上的细毛,说: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病因已经找出来了,这根本不是什么传染病,这是一种严重的草虱!”
说着话,变戏法一样,右手的三个指肚里,已捏着一只草虱,蚕豆大小,像一只短腿的蜘蛛。
围观的人,惊叫起来。
“怪不得,羊总是瘦,不想吃东西!”德朴老汉惊喜地说道。“这么大的草虱,”畜牧师继续说,“成群地吸在羊身上,每天,得喝多少血?小羊体弱,所以,熬不住,先死掉。不妨,不妨,开点药,浑身喷雾处理,几天就好起来了。”
德朴老人将那抛在地上的虱子,狠狠踩上一脚,那崩瘪的恶物,一汪血迹。愤愤地道:“看我一个一个,揪你们下来,用锤子砸烂!”
有人笑了起来。凡薇的一口气,终于从胸间吁了出来。她看到,上房厢屋的窗帘一角,两只眼睛,在紧张地窥看。轻轻一闪,帘子落了下来。无疑,那是根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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