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 | 那段被抛弃的岁月 洪湖赵家台我永远的梦
思绪还得回到半世纪前的那条乡村小道。从曹市中学回生产队的路上,我也在做着我的青春梦。在10年的学生生涯里,我自以为算得上勤奋好学,了解我的亲友长辈与学长们均鼓励我争取上清华,那也确实是我梦寐以求的。执着坚毅的秉性,严谨缜密的思维,心无旁骛的专注,迂腐古板的气质, 耿直较真的本色,无一不具备做一位科学家的基本素质。回首10年学校求学加 4年农村求索,从小立志报国的理想被残酷的现实打得粉碎,我的青春梦被永远定格在那年的夏夜。
现在一无所有的我,环顾四野,空空茫茫,双亲年迈体衰,各位兄长四散,我将何处又将何去?
桃源虽好难为归属
小路的尽头,在密密树丛的黄昏里升起了袅袅炊烟,那是赵家台的媳妇们在灶台前忙活,男人还在田里超负荷地劳作,他们年复一年节衣缩食地省下有限的口粮,来不及享受收获的欢愉时,争相向城市向国家奉送公粮公棉。作为共和国的粮食棉花生产者供应者,他们为社会为人民为国家提供了最根本的生存保障,自己却只能是“瓜菜代”,只能是“忙时吃干,闲时喝稀”。他们无法享用国家工业化的成果,因为他们没有任何副业收入,没有能力消费;他们无权接受劳保医疗福利与商品分配, 因为他们没有城镇户口、票证;他们无缘吸取知识更新意识,因为他们不能升学进修,更缺少信息来源。
他们何曾有过休息一天的权利啊!所有的农闲都被政府征用,所有的无偿加自付生活费的贡献均化成了各级领导的功勋。他们只能靠与天斗与地斗与疾病斗来维持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水平,却默默无闻承受着无穷无尽日复一日的社会义务。与他们比起来, 我个人所受到的不公与曲折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我当时的窘境乡亲们是看在眼里的,但没有办法改变。第三个开春时节,大队部欲建一个农科站,各队抽一人,其他小队均是农技尖子、行家里手,只有我一个知青,明摆着偏袒照顾。毕竟是大队,大手笔,圈了三亩良田,临河盖了一间青砖机瓦房, 内砌了两小间,外间为就餐处,里间为我的卧室,大屋当作厨房兼牛栏、农具存放地。这间暂且属于我的新居室,周边无农舍,四野开阔,寂静清雅, 临窗清溪流水,入夜对牛拉琴,极合我意,喜不自禁。
六位男劳力,虽然老中青参差不齐,毕竟多是庄稼好手,这点儿地精耕细作,就象玩儿似的,他们还可劲儿地让着我。不忙的农忙时节忙完了,可不好意思闲着了,农科站自荐开砖厂,为大队副业创收。选了一片空闲的土坡,外聘烧砖师傅砌砖窑,我们自己制砖坯,为大队开天辟地般地办起砖厂。多年过去了,也不知砖厂经营如何,如果当时有照片留下的话,说不定也会载入该厂的史册。
烧窑劳作强度并不大,最难捱的是烧砖的时刻,在半月左右的整个过程中(记不准确了),须日夜不间断地添火与注水。当然值夜是 6 人轮流的,我最喜欢与九队的秦伯在一组。老人家不犯困,前半夜听他海聊, 每晚总有说不尽的风土人情、农家趣话,说着说着我捱不住困着了,秦伯就替我干了后半夜的活。
开窑的那一天,我真开心,因为赵家台的姑娘媳妇们也来挑砖了, 好长时间不见乡亲们了。窑里又闷又热,我不让她们进窑,光着上身,跑里跑外地将热砖运到窑外,浑身被汗水夹草灰浇没了模样,也不让她们擦。两年多了,终于有了回报赵家台的机会了。目送她们走的时候,有个妹子不知是否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妈妈生病了,你好多日子也没回去看看?
农科站距赵家台不过三五里路,晚饭后洗刷完毕,我直奔赵妈家。赵妈病后初愈,见过我后泪流满面,忙不迭地张罗着饭菜,不停地念叨, 不敢承受这大的福份啊!原来白天姑娘媳妇们的多嘴多舌已传给赵妈了。听说我回赵家台,万国的老妈端来了精磨白面馒头,树清的母亲提来了新制的腊肉条……这些都是穷苦人家里只有逢节过年才舍得尝一口的珍品啊,人间母爱,无私无疆,我何以回报?
好景不常在,因农科站的亩产量未能达到预期的高水平,遭人非议, 砖厂被大队部接管,各队人、地、牛、农具各回各队,唯独我又被送到公社新成立的杂交水稻不孕系研究小组。名称看起来确是高精尖科技,公社农技员的讲解听得云山雾罩似懂非懂。当时感觉虚无飘渺的目标,多年以后已被伟大的袁隆平所实现,其深奥的理论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不想也更无资格在此重复袁大师的理论。其实当时公社的所作所为恐怕只是当作农科战线上的一场人民战争的实践罢了,果不其然,仅仅两个月以后研究小组也就散了。
研究小组解散后,我又无归属了。回农科站,已人去屋空;回赵家台, 无窝可居,实在无颜面见乡亲;又不能去找四哥。只好答应了一队一位小木匠的邀请,暂在他家与他做伴,白天给他打下手。招工的信息一波波传来,只见别人走,无人问津来,所有的回音只有五个字:政审不合格。我很清楚,家庭成份虽尚未列入黑九类的我,但只要知青办主任不换,就永远没戏。
从内蒙来支援鄂西北国家三线工程的三哥给我来了一封信,说他单位有政策,可以安排一名亲属招工名额,但工作待遇与生活条件均很差, 不知我是否愿意。我家七兄弟当时四散在外地,年迈多病的双亲满心希望我能再坚持一两年,等机会能招工回汉,可我无法预知后几年的政策变化, 而眼下又无立足安身之地,我不能再等了,难堪的眼前处境也不容我选择。
不久,三哥寄来了单位的招工函与政审表,我还得硬着头皮去找知青办主任。理或是不理,那张冷漠寡义、爱搭不理的脸孔就摆在那里;看或是不看,那一对小眼珠总是似张不张似闭不闭的;办或是不办,那张八不情愿七不耐烦的嘴正撇着呢……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在凝固,主任终于发话了:“你这几年表现并不好, 政治上又有问题,怎么能够去国家三线工作?”我回答说:“我这几年无论怎么努力,也得不到你的认可,看起来, 贫下中农已经教育不好我了,所以我现在想换工人阶级来教育我,看看能不能把我教育好?”主任说:“就凭你这种态度,还有资格想挑这挑那?如果你的政审不合格,退回来了,你怎么办?”我回答说:“我的下乡鉴定随便你怎么写,如果政审不合格,我再回来麻烦你给我安排重新插队。”主任恼了:“你不要想再回来,我不会再接收你的!”
我最后回答说:“那我就去接受无产阶级专政,我就不信这么大个国家就不能改造好我。”
赵家台是我心中永远的梦
满载站客的解放牌大货车缓缓启动,四哥给我去买食物未赶上与我道别,没有任何一位认识的人为我送行,我的去向没有告诉除四哥外的任何人,我悄然无声地走,如同三年多前我悄无声息地来。
我看不到十多里以外的赵家台、农科站,连接镇上与赵家台的那条乡镇泥泞土道也渐渐消失了。这个时候,赵家台的妇女老人们正在田里忙着春耕,青壮男子们也不知在那个水利工地堆坝,还未回家。我所知道的是:今年的跨年工程格外地延长了工期,春节也须抓革命促生产, 春耕也只好由妇女老人顶了全部天。
我所不知道的是:我今天的不辞而别是不是逃避?因为我的肩膀已无法承受你们似的忍辱负重,原谅我不能再与你们共患难同命运,三年多的尽我所能已经证明,在当时环境下,我无法在农村自食其力,不忍心再让你们替我挡风遮雨。请不要抱怨我的不愿意,因为感恩而无力回报对我来说更是一种心灵深处的折磨,所以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向你们告别了。我能想象到你们的误解,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你们的痛斥和责骂,因为这也是我的宿命与罪过,无法逃避。
弹指之间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有多少日子就有多少次梦回赵家台: 镇旧道已经翻新,沥青混凝土路面已经延伸至赵家台,家家都盖成了多层农家小楼,因为原大队自产的青砖机瓦物美价廉。当年的农技能手万国哥承包了赵家台的所有水田,成为了闻名四方的水稻种植专业户;树清从经营小作坊起家已成为农工商联合体的老总,并在湖南老家旧宅地起了一栋乡间小别墅,替他那菩萨心肠的好妈妈圆了回家梦;邓姐的青砖瓦房依旧在,只是带着一群长大了的孩子去了武汉,住进了高档花园小区;小鹏程早就弃农从医跟他老爸开了一家诊所,后又通过改制接管了镇卫生所,后升级为三甲医院;赵妈脸上的皱纹一点儿也没增加,膝边围绕着一双重孙子女,在阳台上晒太阳,嘴里时不时地念叨:那个没良心的武汉知青现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眼睛时不时地盯着楼下的新路,远方慢腾腾走来的那个戴眼镜的白发躬背老头会不会是他?
从长途汽车发动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内心里起誓:我一定要活得顶天立地,一定要成就一番事业,待功德圆满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回来的, 来报答乡亲们的恩情。可是我没能做到,以后也永远做不到,所以惭愧至今,所以不敢回去。
半个世纪的岁月使我改变了许多,过去曾经坚定不移的信念,如今已经不信了;过去曾经怀疑甚至不屑一顾的想法,如今也开始想了。但有一条意念永远不会改变:我不会忘记赵家台的乡亲们,在我被抛弃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是你们如大地母亲般的胸怀接纳了我,是你们纯朴与善良的爱心温暖了我的孤独,那段岁月变成了我的永远怀念。
处处碰壁、事事无成的大半生里,我从未放弃过努力,只因为那三年多的下乡历练是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力量源泉。在我多次前功尽弃、半途而废之后的重新创业、另行择行、从头再来的拼搏中,我自觉地感受到来自远方乡亲们始终关注的目光,总能从困境中寻得新的出路。我永远失去了享受高等教育的权利,又因犹豫错失了最后的挽回机会,但始终无怨无悔,孜孜不倦,学中寻趣,永无止境。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贫穷的社会底层,但我从不自暴自弃,永不松懈,挣扎着力图改善处境。在那三年里,我饮下了人生最苦的酒,有了这碗垫底的酒,所有的艰难和曲折均构不成行路上的坎坷,阳光总在风雨后,黑夜消失是黎明,明天升起的太阳一定是最新的。
人过花甲,理应服老,壮志难酬的蹉跎已没了新意。指不定我会有某一天重返赵家台,不,到那时恐怕应是再寻赵家台了。物是人非也好, 改天换地也罢,我想我总能找到一点陈址旧迹,总能见到几张记忆中的面孔,因为水土还在,乡音未改。我还想再亲吻一次那条弯弯的小河, 因为我的青春岁月曾经被抛弃在那里,我还想把它找回来……
打捞江城记忆 钩沉三镇往事
解放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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