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火
“挠你的咯吱窝。”母亲说话后,弟弟咯咯地就笑起来了。
锁柱挠挠头,在黑夜里静静地听着母亲和弟弟的声音,夜还不算太深。
父亲走的时候,家里的牛粪饼堆起了筷子高的一小码。牛粪饼整齐地堆在屋前一陡乱石堆成的石墙上,石墙从哪个方向看都是拉拉杂杂的,瞅不出一点平整。
牛粪饼是父亲在走之前,父亲从杨家窝子到沙子田一盘盘捡拾回来的。捡回来的牛粪饼一开始不成形,当牛吧唧吧唧地拉下一盘屎时,牛粪在地上盘地堆叠,等牛拉尽,夹起尾巴甩甩扭扭地走开后,地上的牛粪才成了饼。
父亲小心地用铲子把牛粪尽量完整地放到畚箕子里,再用几张大的秋木树叶盖住,才会在原有的牛粪上再堆上一盘。父亲看沙子田的牛被老人牵尽回了家,再看看畚箕子里的牛粪堆满了左右两边的箕子,才复又满意地从沙子田回到杨家窝子。
锁柱时常在家门口看到父亲微微摇晃的身影。
父亲两手分别握着畚箕子的一条箕肢,扁担搭在肩上,一步一挪地回到了家。回到家后,父亲稳稳当当地把畚箕子放下,揭去树叶,才又把一盘盘牛粪引到屋前。
锁柱回想父亲捡拾牛粪,从每年的七八月雨季就开始了。
杨家窝子这片土地上的人,叫雨季不叫雨季,叫雨水天。雨水天时长时短,长的时候三到四个月,短的时候也有两三个月。雨水天是时断时续的,并不是一直地下个不停,隔几日下雨,隔几天晴,全看那天的天气。小河里的水还是漫起来了,混混浊浊的河水翻滚着盖过河堤,河堤上的青草也跟着就绿起来了。村子里的老人、邻村的老人也爱羡这些绿草,晴天的时候,穿过杨家窝子,穿过沙子田把牛赶到河边来了。河流从中穿过,把杨家窝子和沙子田两个村子分在了南北两侧。
父亲大多是在一年中的这段时间才留在家里的。父亲去得远,每次都要过了河,去到沙子田,这样父亲才能多带回几饼牛粪饼。牛粪饼被太阳烤干后,父亲把它们一盘盘地堆到石墙上。
等石墙堆了厚厚的一层,父亲走了。父亲常年在外做着石工,这些年在岁月的侵蚀下皮肤被磨成了酱红。
现在石墙的牛粪饼已经被烧得越来越少了,像清水木桶里的水,被一勺一勺挖去后,一眼就能见到底。父亲离开家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锁柱想弟弟和母亲已经熟睡过去,锁柱还想父亲过不了几个月就要回来了。
父亲回来的时候,总有一个很大的包。包是蛇皮麻袋,蛇皮麻袋里有父亲的被子、水泥护得厚厚的鞋,还有父亲做石工的工具,长锤、短锤、墨斗、水平尺和一些失了尖锐的侵石錾子。父亲还不会忘了在腋下掖着从外面杂店带回来的新式玩具。父亲回来的时候,锁柱和弟弟一早就在门口候着了,每次父亲回来之前,从父亲做石工的地方总会捎来信告给母亲,父亲回来的消息。父亲每次回来都到了当天的夜晚,那时的星斗渐渐明朗了,父亲回来,似乎总是选了好日子,总在星光明亮的夜晚。
父亲一回来,母亲就不免骂上父亲两句。当母亲把父亲背回来的包打开,用皂角洗衣粉泡上后,母亲的气就来了。
“一盆底的黑水,有哪个人的被子能洗出这样的水,你也不看看家里没啥是没啥,可东西放得规规整整。”虽然到了晚上,母亲依然能看清盆里漂浮着不多油污的黑水,母亲的话没完,“去这么几个月,自己也不会洗洗,怪睡得下去,我看你洗洗,还把你累坏了不成!”母亲一边生着气地唠叨,一边用着劲地帮父亲的被子洗去几个月的风尘。
父亲当然是不回母亲的嘴的,可还是抑制不住的手上脚上一阵忙乱。抓抓早就红了的腮帮,看看灰头土脸的自己,又用手不知所措地摸摸自己的头发。
晚上,父亲把几个月入不敷出寥寥无几的所得放到母亲面前时,母亲无奈悲戚的表情就显露出来了:“他又给你一日六十的工时。”他是离杨家窝子不远的坡头一个父亲常年跟着的石工头,母亲一想到他就气恼恼地加紧一句,“就欺负老实人,现在的小工随便加一加都能赶上你的时工了!”母亲说着话,就把目光看向了父亲。
父亲照例是默不作声的。
父亲回来的那个晚上,锁住注定是要和弟弟睡到一张小床上的,锁柱时常想父亲早点回来,不过他也时常想父亲不要回来。
弟弟被母亲挠起的笑靥声在静夜里消失了。
锁柱在那晚的梦呓里,似乎杂了些父母亲粗喘欢快的声音。
锁柱转了个身,听到母亲说:“锁住——”母亲很小心,“早点歇睡!”
母亲的话打断了锁柱回想以前父亲回来的那天夜晚梦里听到从边上不远的地方传来小声的欢娱。他似乎还听到了母亲说,两小子应该睡着了的声音……锁柱想那一定是父亲和母亲的小秘密。
父亲外出做石工的日子是很长的,父亲去了几个月后,牛粪饼就在灶堂里泛着耀眼的红光渐渐消失了。锁柱再小点的时候,看着在石墙上渐渐消失的牛粪饼,他是不着急的。牛粪饼少了,母亲就担着箕子去,虽然母亲每次去,担不回满满冒尖的一箕,可小箕子也被放得平平的了。母亲晒过牛粪,牛粪饼又在石墙上叠加了一小层,等过几日,少了些牛粪饼,母亲又去了。可如今,锁柱长大了,家里的小畚箕子,锁柱能把它担到肩上了。
明天锁柱要第一次担着小畚箕子到沙子田河边的草淀子里去了。锁柱以前去过沙子田的草淀子,河边的风呜呜吹。那时候父亲还未离家。锁柱就跟在父亲的后面,有时候他会抬着头地看天,猫着步。也有时候看到一饼牛粪饼,他急急忙忙地赶到父亲面前,为父亲做指路的小将军,他手目并用地说:“爸,这有一盘,这有一盘。”其实父亲在锁柱没看到牛粪饼前就看到了,为了满足锁柱占粪指路的神气,父亲总要用配合的语气:“爸,这就来,这就来。”然后紧着步子赶到锁柱面前。
今早母亲就在他的耳边早早地絮叨过了:“锁柱,你大了,你爸担回的牛粪饼尽了,你去试一试,看能不能担回几饼。”母亲还厉声地强调,“你能担回多少,担多少,一饼两饼的都行……”母亲说的话多少显出一点担心。
“两手抓住畚箕的腰肢!”母亲看着锁柱担着畚箕子的身体,畚箕子在锁柱瘦瘦高高的背影前后摇摆,喊到。锁柱虽然是杨家窝子最出头的孩子,可担起畚箕子,还是有些甩摆。
“知道啦!”锁柱不回头地回答母亲,肩膀上的畚箕子也不再摇晃了。
母亲回过头,走回屋里去了,母亲想,锁柱瘦瘦高高的,出头了,可怎么就是不长肉呢?
一个下午过去了,锁柱空荡荡地担着畚箕子回来了。母亲早先为锁住准备的一些大的秋木树叶,焉了吧唧的,皱巴巴地还被铲子压在畚箕子的箕底,也有几片被来回的风不知吹到哪儿去了。
锁柱埋着头,担着畚箕走进屋。
“没有一饼?”母亲只是诧异的喊到,声音大了些,并没有责备锁柱的意思。
锁柱“嗯”了一声,然后委屈巴巴的,一五一十地向母亲诉说了原因。
锁柱穿过河,来到沙子田的时候遇到了大肚婆王老五。
“锁柱,学你娘,吧唧吧唧地来担粪饼来了,担得动吗你?”大肚婆哈哈笑了几声,坏笑地嘲弄锁住。
“你怕是担不到了!”锁柱看了看大肚婆王老五的畚箕里,堆满了尖尖的两堆牛粪,锁柱知道,王老五家不光用牛粪饼生火,还给地里施肥。
“要不我给你两饼,你回去算了,从我们杨家窝子到沙子田的牛粪都被我担完了。你看国中家那傻子也还在担呢……”
国中家的那傻子,其实是国中的弟弟,人高马大,人还年轻,头发也不知怎么白出一头,像雪一样呢。母亲以前和锁柱说过,那是他小时候不小心,掉到池塘里把脑袋淹坏了。在家里什么也干不了,却听国中叔的话,国中叔让他每天去担牛粪,他家的石墙上堆满了牛粪饼,就让他把多余的牛粪担到地里瓜藤下。母亲还说见了他,别把他当傻子,要叫二叔,锁住自然从没叫过他二叔。
王老五还哼哼唧唧地嘲弄着锁柱什么,锁柱不理他,王老五没趣,“你小子扭得很。”然后拍拍屁股,吱吱呀呀地走掉了。
对王老五的印象,锁柱的记忆还停留在两年前呢。那时候锁柱和父亲到沙子田担牛粪,锁柱还充当着父亲的小将军,冲在父亲的前面,告诉父亲这儿一盘,那里一盘。就在这个时候,王老五来到了锁柱的面前,锁柱像看到敌人似的,像小猫护住自己的小鱼一样,双脚张开地跳到牛粪饼上。王老五挥着小铲就要去刮锁柱脚下的牛粪。
锁柱气冲冲的喊,“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王老五看着锁柱,嘴角一咧,坏笑着铲得更凶了。
“这是我的,我先看到的呢……”锁柱看着王老五把铲子靠近牛粪,哭哭啼啼的哭出来了。
王老五先是瞪大眼睛,疑心怎么才逗锁柱一会,锁柱就哭了呢,转眼无奈地看着锁柱的父亲。
“王叔叔和你闹着玩呢,他不要你的粪饼,王叔叔闹着玩呢……”父亲见锁柱哭了,急忙放下畚箕子跑到锁柱面前,抹抹锁柱的眼睛,安慰锁柱。
“叔叔,和锁柱闹着玩呢,叔叔不要锁柱的粪饼……”王老五听到锁柱父亲的话,急忙接着说到。
就是从那次起锁柱就不待见王老五了,锁柱想父亲还让他叫他叔叔呢,他就是不叫,谁让他平时随便逗惹我们,他们叫他大肚婆是对的。他心想大肚婆真是烦死人了,我就是不理你。
王老五灰溜溜地朝杨家窝子回去了,锁柱还能听到,他肩头的畚箕子,还吱呀吱呀的呢,吱呀——吱呀——
锁柱把目光看向了国中家的傻子,锁柱心底里还是愿意叫他二叔的,只是从未叫出口过,锁柱想他就从来没有惹逗过锁柱。锁柱看着他,他永远低着头,好像就只是看着脚背,这样永不停歇地走下去,时不时还搡动一下嗓门“嗯嗯嗯”的,只是更吸引锁柱的是他一头的白发,锁柱想像雪一样的,又像白色的猪毛似的呢。锁柱还正想着呢,雪和猪毛远远地飘走了。
锁柱还想等一等,他估计,只要他等着,牛多吃些草,他就会有牛粪饼了。
远处有一只白鹭,双脚高高地站在没有干枯的河面上,不时把头往河里扎,还泛起几滴很小的清澈的水花。河面平平静静地,像一面反光的镜子,河间露出的浅滩贫瘠地长着一些泛黄的青草。锁柱从地下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石头上洒下一些灰,纷纷地像雪一样落到地下。锁柱平静地走到河边,装作没事人,他想这样的方式,可能更不会引起白鹭的注意。白鹭果然也没注意靠近它的锁柱,还在不时地让河面泛出水花。锁柱走近点,右手使劲一挥,“呕……”地喊出一声,石头飞出去了,石头没有打到白鹭上,反而在河面上落出了一片更大的清澈的水花。再一看,白鹭远远地飞去了,落到一头老水牛灰黑的脊背上,被石头击打的河面也浑浊了,隔了一会似乎又清澈了。
……
肚子“咕嘟…咕嘟…”地叫起来了,锁柱摸摸瘪瘪的肚皮,才知道自己饿了。
锁柱想晴朗的季节,杨家窝子的老人和沙子田的老人原本就很少把牛赶到河边来,都是自己背着竹篮拿着一把磨得很薄边上还泛着铁锈的镰刀,到田埂上把青草割回来,草少的时候,也会扯回一篮子的玉米叶。
锁柱想着,又摸了摸肚皮,肚子“咕咕…”的,好像在回应他的抚摸似的呢。
锁柱如实地把自己半天的行程告诉了母亲。母看看畚箕子里的焉了的秋木树叶,摇摇头,愉快地对着锁柱的背脊“呵呵”地小声笑了一声。想锁柱脸上委屈的表情,母亲这个时候觉得是可爱的。
晚上,弟弟又“咯咯”地笑起来了,母亲在挠弟弟的咯吱窝。
锁柱羡慕又嫉妒弟弟,只要父亲雨季一过外出去工地,锁柱总是要一个人单独睡。父亲和母亲的床不大,躺下后只够挤下两个人。父亲走后,锁柱和弟弟一起挤着母亲睡,显得有些拥挤,弟弟不舒服,锁柱也不习惯。锁柱是哥哥,自然便宜了弟弟。以前有过一段时间是这样的,弟弟和母亲在床的一头睡,锁柱在另一头。晚上的时候,母亲的脚总是免不了地踢到锁柱身上。锁柱不耐烦,再想想凭什么弟弟就可以和母亲一头,锁柱就更不乐意了,锁柱想想还不如自己单独睡呢,所以从那以后,只要父亲去做石工了,锁柱就单独的一个人睡。雨季来的时候,有时候也有父亲工地上完工的时候,从工地回来,夜明星稀的晚上,那弟弟就要和锁柱一起睡。弟弟的睡眠很好,一睡着就打呼噜,吵得锁柱很晚才能入睡,还有就是锁柱晚上睡觉的时候总会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弟弟的呼噜总是打扰到自己,锁柱讨厌和弟弟睡在一起。有时候,锁柱调皮被母亲骂了,到那时,一个人睡,对锁柱来说也是一种很好的躲避,锁柱不用担心再被母亲骂,母亲也不用担心,怎么来哄宠锁柱。
在印象里,自从锁柱有了记忆的能力,弟弟就一直和母亲睡在一起,而自己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咯咯咯……”弟弟的笑声又传来了,锁柱想明天一定要和母亲说一说,弟弟也长大了,锁柱也想和母亲一起睡。
锁柱就是在这样的期盼中,在他孤独的小床上慢慢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锁柱学精了,他想他一定要赶在王老五的前面去到沙子田,不然他还得像昨天一样空空的一无所获,只能在箕底保留下几片焉了的秋木叶,他还在不知不觉中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仿佛昨天的“咕嘟”声还在呢。
锁柱担起畚箕子,一摇一摆地出了门。
“担得到就担,担不到也没事,早点回,别饿了肚子。”母亲在锁柱的后面喊。
“嗯……”锁柱回答母亲,没有回头,锁柱觉得母亲的担心是多余的,自己也是个大人了呢,而母亲只能看到锁柱高高瘦瘦出了头的背影。
早上的杨家窝子,有点灰蒙蒙的,像雾又不像雾,只是模模糊糊的,像在下着蒙蒙的细雨,又不像细雨,下细雨的时候要比这样的早晨还要模糊。路边的草叶上还留有一些水珠,锁柱不禁用指尖去轻轻地触碰草叶尖上的水珠,他原本想水珠是会滴落到地上的,不想水珠沿着他的指尖,流淌到了指肚上形成了一层亮亮的水膜,锁柱轻轻一弹,水膜又变成水珠,像箭一样从指尖飞出去了。锁柱又抬头看看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他不被这样的天气吸引,即使他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天气了。此时,锁柱想的是,他一定会比王老五早到了沙子田呢,他想看看这个大肚婆今天还想怎么来嘲弄他锁柱自己。
刚走出杨家窝子,锁柱就看到王老五了。
“锁柱,今天早啊,看你,畚箕子还甩摆呢。”王老五说。
锁柱不理他,心想真是个大肚婆。锁柱以前和父亲一起担粪饼的时候,王老五就这样说过锁柱。那时,锁柱吵吵着要父亲给他担一担畚箕子,父亲把空空的畚箕子压在锁柱的肩头,父亲刚把畚箕子压到锁柱肩上,锁柱就左摇右晃起来了。
“锁柱还小,左摇右摆的!”刚好也在担粪饼的王老五看到锁柱的样子,朝锁柱哈哈大笑。
“小鸡子还没长毛呢,你娘怎么舍得,让你来担粪饼呢!”王老五说着,哈哈大笑起来,还吵吵着要向前去看看锁柱的小鸡儿,真真假假地要去扒锁柱的裤子。
锁柱担着畚箕子,摇摇摆摆地跑开了,畚箕子在锁柱的肩头摆得厉害了,一右一左地挥舞。王老五看看锁柱的样子,又哈哈大笑起来了,王老五把脚步声弄得大大的,噼噼啪啪的,装出去追赶锁柱的样子,锁柱肩头上的畚箕子摆得又厉害了。
锁柱回过头,感觉自己和王老五有了一定的距离,他才安心地放慢自己的脚步。
灰蒙蒙的天气有点消散了,锁柱来到河边,老人们还没有把牛赶到河边来呢。锁柱看着河边。眼前的树是树了,青草更是青草了,一些被牛啃过的和踩坏的青草在顽强地生长着。平静的河湾里的水,还如镜子一样,缓缓地流淌着,阳光慢慢的冒出来,镜子的平面才有了一些光亮。太阳在天空慢悠悠地走着,一圈圈的光晕前时而飞过几只灰扑扑的野鸽子。远远看着,好像河面的平面还会走过几只小猫或者小狗。只是没有老水牛,锁柱看着这一切,他还是感觉空落落的。
等王老五走到河边,看到锁柱,哈哈大笑的时候,锁柱又谨慎起来了,他的心悬悬的,一只手死死地拽着裤子,生怕王老五上前去拽他的裤子呢。
“锁柱,你小子精哩,可是你看老水牛才赶着来呢。”王老五注意锁柱拽着裤子的手,握得紧紧的,哈哈一笑转念说。
锁柱不理他,只是看到王老五看他裤子的眼睛,他把裤子拽得更紧了。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去看远处,锁柱看到几头牛从杨家窝子和沙子田陆陆续续的朝着河边赶着过来了。
……
锁柱学着父亲的模样,先在畚箕底铺上一层秋木树叶,把牛粪铲到畚箕里,铺上秋木树叶,才能把另一盘牛粪放到畚箕子里。父亲在教锁柱的时候,是那么的认真。锁柱已经在父亲的指挥下知道在畚箕底铺上一层秋木树叶是为了不让牛粪溢到箕底的竹片缝隙里,更不让牛粪溢出畚箕。并且他还知道在箕底铺一层秋木树叶时,必须让一片树叶盖到另一片树叶的边沿,他知道这样即使箕底漏出,那也只是流出一些黄绿色的多余的水分。把一盘牛粪放到秋木树叶上,是因为秋木树叶作了阻隔,防止了两盘牛粪盘在一起,晒成干的牛粪饼时不易成型。锁柱每一步都做得像父亲,像父亲的认真,锁柱觉得他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锁柱的畚箕里有了平平的一小层牛粪,左右两只畚箕里差不多有了三四饼。锁柱再看看王老五的畚箕里的牛粪,差不多要冒尖了,锁柱想,这个该死的王老五,该死的大肚婆王老五,就应该让他的牛粪都漏到箕底去。
“锁柱,别瞅了,就你那小胳膊肘,担到这些就不错,你该回去再吃几年你娘的奶,好好养养你的小胳膊肘!”王老五本来还在铲着牛粪呢,看到锁柱打量自己的畚箕子,嘲弄地对锁柱说到。
锁柱依然不理王老五,他此时觉得王老五就是个混账的鸟人。锁柱好奇了,他挠挠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鸟人”,大概是王老五又一次说到自己的母亲,锁柱恼怒别人说自己的母亲。
肚子还没有叫起来呢,锁柱就觉得该回去了,他已经担了好几饼。锁柱看着畚箕里的牛粪,心里是满足的。昨天的那只白鹭又在那里高高的立着了,他想那里的河面应该有个小小的斜坡,鱼儿喜欢那样的斜坡,要不然那只白鹭怎么老在那里呢。就像父亲和锁柱一样,担着畚箕子总是选择到河边来一样。这次他不打算用石头扔它了,他担到了牛粪饼,而且他还希望白鹭能捕到鱼呢。
锁柱往回走,王老五还在铲粪饼。
“不等等了,锁柱!还有牛粪饼呢!”锁柱远远地听到王老五对自己喊。
锁柱从河边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傻子二叔。傻子二叔担着畚箕子,低着头,看着脚背脊地往前走,头皮上白雪似的头发,不时被风吃起几缕,像天线宝宝似的。锁柱想,人家都说傻子二叔傻,他反而觉得傻子二叔是聪明的,等王老五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河边,那剩下的牛粪就都是他的了,而且傻子二叔乐意等。
锁柱要到家的时候,母亲刚好站在家门口。母亲看着锁柱高高出头的细瘦身影,和锁柱肩头稍微弯曲的扁担挑起的畚箕子,母亲很是欣慰。等锁柱到了门口,母亲似乎还看到了锁柱额头流出了几滴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汗滴。
晚上,母亲挠弟弟的咯吱窝时,锁柱终于忍不住对母亲说了:“妈,我也想和你单独睡。”
“锁柱,你说什么?”母亲没听清锁柱说什么,弟弟“咯咯……”的声音盖过了锁柱的声音。
“我也想和你单独睡!”锁柱说,锁柱听不到弟弟的“咯咯……”声了,大概是母亲不挠弟弟的咯吱窝了,也可能是母亲不让弟弟出声,锁柱想。
“那你就让你弟弟单独睡?”母亲问。
“弟弟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为什么老是他和你睡?”锁柱要哭出来了。
“……那以后,你和弟弟轮着睡。”母亲听到锁柱说弟弟不是个孩子,也就是说他也不是个孩子,母亲想笑,却又听出了锁柱说话时的委屈,母亲只好安慰锁柱地说到。
闭上眼睛,锁柱又开始想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母亲的话对他来说,是一种满意的答复,锁柱想他和母亲睡到一起,母亲也会像挠弟弟一样挠自己的咯吱窝,锁柱想着就傻笑起来了。
“锁柱,你傻笑什么呢?”锁柱听到母亲说,锁柱觉得傻笑也是一种幸福。
第二天一早,锁柱正准备担着小畚箕子去河边的时候,父亲工地上的石工头到家里给他们捎信来了。
“你们工地要完工啦?父亲要回来了?”锁柱问石工头,他想父亲一回来,他又不可以和母亲单独睡了,不过转念一想,他希望父亲回来,即使他讨厌弟弟的呼噜声,他还是想知道这次父亲回来,腋下掖着的是什么玩具,他想和父亲一起到河边去担粪饼。
“锁柱,没大没小的,叫杨叔叔!”母亲听到锁柱问石工头,急煞地呵斥锁柱。
“……嗯,你爸爸要回来了。”石工头很慈祥地对锁柱说。
锁柱不喜欢石工头的慈祥,他听母亲在父亲边上骂过石工头几次,锁柱担着小畚箕子摇摇晃晃地出门了。
“锁柱,还像昨天一样,担得动多少担多少,不能压坏了身子!”母亲对着锁柱喊。
“知道了!”锁柱回答母亲,母亲看着锁柱的高高瘦瘦的背影。
锁柱想,以前石工头一回来,他就知道父亲也要回来了。石工头每次回来都要比父亲早几天,锁柱问过父亲,为什么老是石工头来给他们捎信,父亲就认真的告诉锁柱,摸摸他的头皮说,因为杨叔叔家离我们家不远,工地上的活儿完了,杨叔叔先回来,等父亲和其他叔叔一起完工了就回来了。锁柱又问父亲,为什么杨叔叔不和父亲一起完成呢,父亲又摸摸锁柱的头,告诉锁柱,因为父亲是杨叔叔的工人。父亲看着锁柱不明白,父亲摸摸锁柱滑腻的小脸,告诉他,等他长大了,他就知道了。现在锁柱知道了,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母亲让锁柱别没大没小,也是因为父亲是石工头的工人。
锁柱回想母亲把父亲带来的钱放到桌上后,气恼恼地骂石工头的情景。开始母亲还是欢喜的,母亲认真地数着父亲从工地上带来的几个月的积蓄,中途还会用数钱的手指,抹一抹母亲淡红显出一点灰黑的嘴唇,然后气恼地放到桌上后,用茶杯压住。
“怎么越看越薄,越看越少呢!”母亲看着桌上的钱就来气,“杨工头真是黑心,你跟他都多少年了,这工时他怎么就不给你涨涨呢!”
父亲还是默不作声。
“哎,真黑心……”母亲还气恼地龇着嘴唇。
可石工头一来锁柱家里,父亲母亲都是毕恭毕敬的,还让锁柱和弟弟喊他杨叔叔呢,母亲还让锁柱给他端茶倒水。虽然石工头,也都是客客气气的,锁柱还是觉得石工头可恨。因为母亲告诉过锁柱,石工头喜欢父亲,喜欢父亲是老实人,母亲自己也喜欢父亲是个老实人,石工头还喜欢父亲石工的手艺,这些锁柱都放在心里,他知道,石工头的客气都来自这里。
就在锁柱想着这些的时候,他听到“嘿……”的一声,吓得锁柱一激灵,锁柱没抓稳畚箕子,畚箕子泥鳅一样的滑落了肩头。锁柱转过头来,看到正在仰面大笑,双手叉着腰的王老五。
锁柱重新担起畚箕子,加快了脚步,他觉得王老五的笑声和他口中露出的黄牙齿一样可恶。
“锁柱,你个胆小鬼,刚才想什么呢,你还赶得早呢!”王老五对着走远的锁柱说。
等锁柱担够了牛粪,往回走的时候,锁柱又看到了傻子二叔看着脚背脊地向自己走来了,头皮上的白发还在风里一跃一跃地扬起。
锁柱回到家,看到桌子上一沓厚厚的钱,他似乎还看到了母亲眼角流过泪水的模糊痕迹。锁柱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也不知道父亲还没有回来,怎么桌上还有一沓钱,他不知道母亲有没有认真地抹一抹嘴唇数过,而且钱还是厚厚的,是以前父亲从工地上带回来的好多倍。他想母亲看到这么多的钱应该是高兴的,至少不会再像眼下的苦日子这样的过下去,他不明白母亲的眼角为什还会留有泪水划过的痕迹。只是那个晚上,母亲抱着弟弟和锁柱,三个人睡在一起,锁柱睡不着,他不敢扭动,他怕惊醒了母亲。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锁柱要去担牛粪饼了。母亲才对锁柱说:“今天就……你去吧,要小心,能担多少担多少。”母亲说话很小声。
锁柱担着畚箕子出门了,他想母亲是不是想说今天就别去担牛粪饼呢?也许不是。他只是看到母亲平时没有的疲惫,还有一双失去眼神也和平时不一样的眼睛。
锁柱依然把牛粪饼担回来了,今天他担的牛粪饼很多,也都很大份。锁柱在河边遇到王老五,王老五只是温顺地喊了他一声锁柱,并没有嘲弄锁柱的意思,锁柱还猜想那些大份的牛粪,是王老五故意留给锁柱自己的呢。在锁柱往回走的时候,他还是一样遇到了低着白头望着脚背走路的傻子二叔。
锁柱担着牛粪饼回到家,母亲还是早上的表情,像失了神。
晚上的时候,石工头和父亲的几个工友把父亲抬到家里来了。
母亲、锁柱和弟弟看着他们,当锁柱和弟弟看到躺下的父亲,哇哇的就哭出来了,哭得撕心裂肺,眼泪混合着鼻涕流到了嘴里。
石工头和父亲的工友放下了父亲,又放下父亲的行李。
石工头指着满天星斗小声地说:“阿丙哥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夜晚了,我们把他在这样的夜晚送回来,相信也是阿丙哥在天上做下的安排。”石工头说话的时候很小心,显得小心翼翼,他怕引来嫂子的泪水,和一连串的追问。
母亲听到石工头说的夜晚,眼泪不自觉地又留下来了。只有母亲知道,不是父亲喜欢这样的夜晚,而是母亲自己喜欢这样的夜晚。母亲记得,她嫁给父亲时,她对父亲说过她最喜欢的就是星光满天的夜晚,那是母亲少女时对未来的美好期盼,母亲还说也喜欢父亲是个老实的人,陪她一起看满天星辰。
母亲还沉浸在那样的夜晚。眼前就有一个父亲的工友跪到母亲的面前,一遍一遍捶打着自己紫红的胸脯说:“嫂子,是我对不起阿丙哥,是我对不起阿丙哥……我对不起阿丙哥……”
等石工头和工友们都走后,母亲打开父亲蛇皮麻袋的行李,行李上有两匹一样大的喷上暗红色油漆的石头刻成的马匹。母亲把马匹递给锁柱和弟弟,锁柱和弟弟还在哭泣。母亲翻动时,石錾子发出“铛铛……”的铁块碰撞的声音。母亲拿出父亲的行李,再打盆清水,用皂角洗衣粉泡上,再细心地搓揉父亲的行李。当母亲看到盆里漂浮着不多油污的黑水,锁柱听到了,母亲嘴角说出的声音:“你怪睡得下去,一盆的黑水……”
……
半个月过去了,锁柱一直和母亲弟弟睡在一起,并且母亲总是把他和弟弟抱得很紧,只是昨晚他单独一个人睡。今晚终于轮到他和母亲睡了,他虽然欣喜,但此时锁柱更想和弟弟一起睡了,他不再讨厌弟弟的呼噜声,他还想在梦里听听在父亲回来的夜晚,在满天星辰里,母亲和父亲说话的秘密,听听那些让他脸红的呓语。
母亲抱着锁柱,锁柱觉得母亲一个人的时候身体暖暖的,他喜欢和母亲睡在一起。锁柱睡不着,他老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锁柱问母亲:“妈……”
母亲转过头看着锁柱,还动动手臂把锁柱抱得更紧。
“为什么那天爸爸的工友跪在你的面前,说他对不起爸爸?”锁柱小声地问母亲。
“爸爸救了他的命。”锁柱瞪大了眼睛,母亲继续说,“爸爸,当时站在墙头上呢,他们搭的一个架子松了,要倒出去,刚好那个人从下面走过,爸爸一把抓住架子,架子把爸爸拽下了墙头。”母亲停顿了一下,“你和弟弟要记住爸爸是一个勤奋老实的好人。”
锁柱点点头“嗯”了一声,继续问:“为什么王老五总是嘲弄我们?”锁柱想了想,又说“王老五,他差点扒了我的裤腿呢,他看我小,他还想让我再吃几年娘的奶呢。真想骂他是个鸟人。”锁柱委屈起来了。
母亲笑了一下说道:“你没看他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家里没什么人,不像妈妈有你和弟弟,他嘲弄你们是喜欢你们,他没有坏意。”母亲看到锁柱似乎听明白了,“记住下次不许叫王老五了,要叫他王叔。”
锁柱还想问母亲,为什么母亲不再挠弟弟的咯吱窝了,是不是因为父亲,可是锁柱终究还是没有问,他有一些担心,他隐约看到母亲眼角还留有一些泪痕。
第二天锁柱告诉母亲,他要去担粪饼。那天他担到了很多大的粪饼,他还看到了王老五皮肤上的酱红,让他想起了父亲,也想起了爷爷,想起了他看到过的许许多多的腾冲小城的人,他们都有同样的酱红,他突然觉得这种酱红像父亲一样也是伟大的,也是令人敬畏的,锁柱轻轻地对着王老五叫了一声王叔。王老五,哎的答了一声,声音很清脆。锁柱回来的时候,他注意到那只白鹭还在那里,遇到傻子二叔的时候,锁柱也喊了一声二叔,只是傻子二叔还是低着头的前行,他不会再乎谁喊了自己,他头上的白发好像还要被风刮起来似的呢。
晚上锁柱听到了弟弟“咯咯……”的笑声,又一个晚上,锁柱再一次听到了“咯咯……”的笑声,锁柱恍惚的觉着这是一个梦,但他清楚的知道梦里笑声,来自他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