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情节∣出夫

我的家乡在辽阔的鲁北平原上,黄河水浇灌着万亩良田,同时裹挟的泥沙也淤积了引黄河道,这河道是供鲁北人民灌溉、饮用的命脉渠道,因此每年秋后都要搞好清淤工作。出夫人是老家对清淤民众的称呼。出夫,出现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甚至更早的时候。

记得每年秋收、麦种一结束,清淤工程就下来了。为了方便出工,来出夫的人一般都住在离清淤河道1华里左右的村庄里。俺村就在小河边,每年都要安置从各地来出夫的民众。

接到安置住宿任务通知后,大队、小队召开会议,做计划,上传下达,忙得不亦乐乎。记得那时候队部很小,各户只派一个代表参加会议。俺小队有120多口人,一般安置七、八十个人,甚至上百人的住宿任务。那时,家家户户都是矮小的土坯房,也没有几间闲房,还有的七、八口人就挤在一个土炕上,想想还要安排将近一倍的人住进来,可想而知是多么困难。

小队长这个父母官对本队村民家庭情况了如指掌,去年谁家住了多少人,今年根据实际情况变动一下;张家的儿子今年结婚了,就没有闲屋了;李家的闺女出嫁了,可以多安排几个人。就这样,在会上把安排计划一宣布,村民一般没有多大意见,因为他们都有出夫的经历,深知出夫人的艰辛。

各户代表回到家就开始带领家人倒房子、整理院子,有的还把平时没空顾及的残屋破墙,赶紧和点泥补补。把粮食、农具集中到墙角。说实在的,那时也没有多少余粮。有时,还要把磨屋腾出来住几个人。整理、打扫干净后,为了防潮御寒,还在炕上、地上铺一层麦穰,出夫人多会自带一张草垫子。

他们要求并不高,只要能遮风避雨,住在炕上、地上都可以。就是安置伙房有一定的条件,因为一个伙房要负责三、四十人的饭,一般是选人口少、饭屋(家乡习俗,伙房)又比较宽敞、处事还算讲究的人家。有时,需要他家把饭屋让出来,自己临时搭一个小灶凑合着用。

虽然村民生活都不富裕,房屋简陋,条件有限,但他们心里满满装的都是爱。大家为出夫人的到来,各尽所能,积极热情地做着各种准备工作。

记得有一年,俺一家人正围着锅台吃饭,当小队长的大哥直叹气。大嫂问:“不吃饭,叹什么气?”大哥皱着眉说:“还有十多个人,实在安排不下了。”大嫂说:“那你叹气也没用,咱家也没有空屋。”大哥很没底气地看着大嫂说:“实在没办法,咱和孩子都搬到爹娘的大炕上住,给人家腾出咱们的屋。炕上、地上也可以住下十多个人呢。”这时,大嫂涨红了脸:“亏你想得出。”大哥无奈地说:“每家都已经安排得很挤了。天这么冷,总不能让人家住在露天吧?咱大小也是干部,又是军属(当时俺小哥在部队),咱应该带头克服困难。”

大嫂虽然没文化,却也通情达理,听完大哥的话,也点了头。饭后,嫂子把被褥搬到爹娘的炕南头,两个侄子在中间,爹娘在炕北头,就这样三代人同炕凑合着住了1个多月。

那时,也没有评功论奖、表彰什么的。俺大哥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芝麻粒大的小队长,这样做全是内心自愿,实实在在为他人着想。这件事虽然不被多少人知道,也已过去了多年,俺却永远清晰地记在心里,由衷佩服大哥、大嫂的真诚和大气。

来出夫的人一般都是村里的青壮年,记得大多是沾化、无棣那边的,离俺村有几十公里。他们都是自带粮食和被褥,临时集体吃住在村民家,一住就要1到2个月左右的时间。他们很辛苦,北方的深秋早晚气温低,处处充满寒意,使人瑟瑟发抖。

为了在上冻之前完工,他们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中午,在工地上吃饭。清淤用的工具是铁锨、小镐子、独轮推车。小车两边装着篓子,还有抬筐、挑筐子、扁担、拉绳等。大约河道口有80米宽,深10多米,底宽30米。一般要求河底清淤几米,要达到几米宽,坡度是多少,都有具体标准,任务很繁重。
他们是一铁锨一铁锨地把淤泥装到小车的篓子里,一个人在后边铆足劲推车,前面的人用绳子奋力向上拉;还有两个人用抬筐抬的,也有一个人用扁担挑两个筐的。要把沉重的淤泥从河底运到河堤上,河堤陡峭又泥泞,真是步履维艰。他们那因平日劳作早已长满老茧的手,也难免破茧重新磨出血泡,脚上、肩上也一样。挖到河底时,是半水半泥,都会变成泥人,但他们依然干劲十足,争先恐后。
因为只有按要求、保质量早日完成任务,才可以早点回家。只有把河道淤泥清理干净,河水流得更畅快,来年的生活、灌溉用水才有保障,所以再苦再累也没有任何怨言。
工地上插着各自小队的红旗标志,临队之间互相比进度、比质量。他们也苦中作乐,运土爬河堤时,有的叫着号子,有的喊着“一、二、三……”车子挤压的“吱吱”声,铁锨、镐子落地的“嘭嘭”声、叫喊声、说笑声,与红旗一起,飘荡回旋在小河上空,到处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上千人聚集在一条长长的河道里,一起清淤,挥汗如雨,场面十分壮观,令人感叹。
虽然是深秋,他们的衣服总是被汗水湿透。收工时,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找个有清水的地方,洗把脸,洗去脚上的泥,尽量刮去车上、工具上的泥巴。为了明天使用,也是尽量少给房东添麻烦。

吃饭时,他们各自用自己的大碗,盛一碗玉米粥,拿一个用木橛子做的黄灿灿大窝头,虾酱、腌制的萝卜条就是他们的家常菜。大都在门前、檐下股低着(鲁北方言,半蹲着)吃饭,有的找个砖头、木头凑合坐着。

住的地方,一进房门就是他们在麦穰上的铺盖卷。躺在上面,是他们一天中最享受、最期盼的时刻。晚上,很早就能听到他们胜似比赛的急促、高亢、缓慢、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含糊不清的梦话。如果仔细听听,还真是趣味横生。

他们与房东彼此尊重,见了都会热情打招呼。平时他们很忙,下雨也是他们最怕的天气,虽然可以休息,但也意味着要延期完工。那时又没电视,唯一的娱乐是打扑克。也有些勤快的年轻人,会帮房东把水缸挑满,也有年长的和房东长辈唠唠家常,一来二去很多成了朋友。下一年秋后再来时,即使住在另一家,他们也会抽空到原来的房东家串门,有的年轻人还为此喜结了良缘。

俺本家的小叔就是因到外地出夫,与房东家姑娘结缘的。现在他们的孙女都上学了,村里的老人还时常提起这件事。小叔是孤儿,在他很小的时候爹娘就相继去世,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也没读过几天书,但为人厚道、勤快。据说,那次我队一起出夫的有好几个棒小伙儿,论长相、文化、家庭,在知情人眼里,小叔不占优势。因为父母去世早,他常得到别人的帮助,从小就懂得感恩,对长辈特别尊重。所以,他有空就习惯地帮房东挑水、扫院子,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他话又少,为此获得了房东家人的好评。

快完工时,房东跟带队的负责人唠嗑,了解小叔的家庭情况,弄得负责人半天回不过神来。俺小叔只有两间破土房,门窗破烂不堪。下雨天,外面的雨停了,屋里还在下,穷得真是“耗子到他家都会哭着走”。负责人明白这是婚姻大事,不能蒙骗,只好实话实说。
谁知房东家长和姑娘商量后,居然还愿意跟小叔(鲁北方言,愿意嫁给小叔),还说:“穷点怕啥,只要人忠厚老实、勤快肯干,日子就会好起来的。”开始俺小叔也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真会落到自己头上。人家姑娘(现在俺的婶子)可是个俊女人,做事利索,为人实在,爱说爱笑,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当时就定好了,明年秋后看家认门。

等俺队出夫的回到村,“穷小子找了个俊媳妇”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头巷尾,大家在为小叔高兴的同时,还是有些担心。他家房子破得不堪入目,还认门儿?小队的负责人也不敢怠慢,找到俺家的长辈,商量小叔的婚事,关键是房子。最后决定,大家帮他建房子,队里除树(砍伐树木)做房梁、檩条、门窗,村民义务脱坯、帮助建房。王家人带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大家的一致帮助下,小叔的房子到来年麦收时就建成了。后来,姑娘及家人得知实情后也倍受感动,没要任何彩礼,就简单地和俺小叔结了婚。这桩“意外”婚姻佳话,至今村里仍在传颂。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机械化代替了人力,八十年代末出夫人终于卸下他们的历史重任。岁月流失,出夫也渐渐被人们遗忘。但那种不怕苦、不怕累、勤劳朴实的可贵精神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真诚、热情、无私奉献的高尚品德,却在鲁北人中世代相传。

作者:王俊霞,山东省滨州市滨城区梁才人,现为广西壮族自治区梧州市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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