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一样的童年
夏秋之际,每天天一亮,祖母总是第一个起床,她是一个极其勤快的老人。祖母身材很高,嗓门很大,头发绾成一个利落的发髻,身上永远是一件浆洗干净的蓝色麻布大襟褂子,青布裤子,扎着青布的裹腿,利利索索。虽然是小脚,但是走路极快,做事极为麻利。她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庭院。我家门前有宽阔的场院,场院周围环绕着高大的榆杨,老屋前有几棵果实累累的老枣树。场院的东西两侧盛开着一片片绚烂的蜀葵和步步高,老人家将我家院子扫得干干净净。
“老陈奶奶,早啊!”早起挑水的人们大声地和祖母打着招呼。我家辈分高,村里的年轻人都尊称我的祖母为“陈奶奶”或“老陈奶奶”,祖母笑着大声答应着,然后放开被她关了一夜的鸡鸭鹅,开始喂食,动物们叽叽嘎嘎叫着,小花狗也叫起来,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于是,我们姐弟三人就陆续起床,新的一天开始了。姐姐起床后先要提水去照料她养的花花草草,弟弟要去喂他养的那群鸽子,我则要去喂我的小花狗。小花狗看到我扑上扑下,高兴地到处撒欢。这一切做完,祖母和母亲早已把饭做好。父亲吃完早饭就骑着自行车去上班,母亲照例吃完饭后去田地里劳作,我们姐弟三人都要去学校上学了。
傍晚放了学,这是一天最快乐的时光。我家院前就是我们村子最大的一个池塘,约有五六亩的水面,池塘里的水常年碧清。听老人说,池塘有泉眼,泉眼冒水,所以不干。有无泉眼我不知道,但是从我记事起,池塘的水从来没有干过。说也奇怪,池塘只是在每年的春季来了黄河水才会灌满,但是就这样一年四季都不会干涸。池塘要供应全村三百多口人的用水,浆洗衣服,浇花浇菜,饮牛饮马,但是池塘就像传说中的宝瓶一样,里面的水用也用不完。池塘四周生有茂密的芦苇,环绕池塘的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鸡鸭鹅。
池塘旁边有一口供我们全村人吃水的老井,不知是何年何月垒成,直径有两米多,井口用大青石块砌成,井壁用大青砖垒成,由于年代久远,井壁长满幽幽的绿苔。夕阳西下,鹅鸭自在地游弋,池塘里闪烁着一片金色的光芒。担水的人们笑着互相打着招呼,孩子们呼喊着在池塘边玩耍,嬉戏,追逐。各家的女主人们大声地呼叫着自家的鸭鹅回家,水中的鸭鹅嘎嘎叫着,像离弦的箭一样奔向自家的主人。大人的说话声,孩子的欢笑声,鸡鸭鹅的叫声,小狗的欢叫声,汇成一片,小小的村庄充满了无限生机。
收工回家的人们荷着锄,扛着锨,谈笑着,三三两两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开饭了,祖母早已把庭院打扫干净,还洒上了水,小饭桌上是一盘盘炒豆角或是炒南瓜,祖母腌制的好吃的咸菜,还有一小碗蒜泥,然后是一大锅香喷喷的小米稀饭或者面条。我家每逢吃饭,总会把左邻右舍的弟弟妹妹们吸引来。我家姊妹多,总会招来小孩子吃饭,祖母总是笑吟吟地给孩子们盛上饭。小孩子总觉得别人家的饭菜香,而且孩子在一起呢,总是抢着吃,所以我家吃饭一大桌人,总是很热闹,引得路过的人总停下笑着打招呼,说说话。
吃完饭,月亮升起来了,池塘的风吹来,消退了一天的暑气,清爽宜人。祖母早就烧好了水,沏上一大壶花茶,放在院子里,给大家饮用。乘凉的人们出来了,男人们喜欢坐在池塘边老柳树底下吸烟,说说村里的事情和地里的庄稼。女人和小孩都坐在我家的大场院里,小孩子则偎依在母亲的怀里,或者躺在蒲苇编制的蒲团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嘴里念叨着“天河吊斜角,家家户户吃豆角”,母亲们则在旁边摇着芭蕉扇,一边聊天,一边为孩子驱赶蚊虫。
姐姐则带着我们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围坐在最会讲故事的五奶奶身边,听着老人“扒瞎话”,也就是讲故事。我负责给老人端茶倒水,靠着老人最近,她总会给我扇扇子。老人穿着宽大的月白色麻布大襟褂子,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慈祥的脸上布满皱纹。
五奶奶年轻时守寡,拉扯着几个孩子长大,历经艰辛。老人肚子里的故事有好几大箩筐,讲也讲不完,而且每次都不重样,常讲常新。多是些鬼怪故事,最好听的就是画中人的故事。
讲的是一位青年,每次下地回家,锅里都有热乎乎的饭菜,但是他的双亲都不在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青年就留了一个心眼,早晨吃完饭,他扛起锄头,佯装下地干活,实则躲在门外察看。到了中午做饭的时候,一位美丽的女子从他家墙壁上贴的年画里走下来,开始烧火做饭,青年就冲进来,那女子一下子不见了,墙上仍然是一幅画。如是几次,青年焚香祷告,百般恳求,女子终于从画中走出,与他喜结良缘。
五奶奶讲起来自然有趣得多,曲折得多,好听得多,以至于我们小孩子也极想遇见这样一位画中人。每当回到房间,我都要仔细看一下我家年画上的荷花仙子,是不是变样了。老人也讲一些吓人的鬼怪故事,吓得我们连厕所也不敢去了,得叫祖母陪着。
玩到很晚了,星星眨着困倦的眼睛,孩子们才在妈妈们的呼唤声中,拖着困倦的身子慢慢离去。这时,母亲早已把弟弟抱到了屋里,他早已睡着了。我总是要陪着祖母最后收拾院子的。夜深人静,银子般的月光洒落一地,小村子也沉沉睡去了,我的老屋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安然矗立在黑夜里,静静守护着我们。
上学之前,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去河里捉鱼或者去树林里粘知了。农村的孩子,从小很难有性别的区分,女孩子照样可以上树爬墙,下河捉鱼。我们有一个天然的乐园,就是村子南面的芦苇荡。那是一片方圆几千亩的天然湿地,长着野生的芦苇,粗壮的芦苇就像茂密的森林。里面沟渠纵横,沟边开满各种野花,芦苇丛中还有各种水鸟,好玩极了。我最喜欢的是芦苇荡里长满高大的蒲草,蒲草割下来晒干可以编蒲团,我的祖母编得最好,经常给左邻右舍编织。于是我很喜欢去割。但是人少了不敢去,我们往往成群结队去。那年八九岁时,我领着弟弟,跟着一群比我大的孩子们去割蒲草,每个人都割了一小捆,青蒲草很沉,多了扛不动。我们声势浩大地从芦苇荡出来,惊动了看守人。原来那一块地有人承包了,看守人虚张声势地大声呼喊,吓得我们四散逃离!我和弟弟人小,拖着蒲草顺着水沟子就跑回家了。后来说起来,好多小伙伴逃跑时,吓得都把蒲草跑丢了,那是童年记忆里最为惊险的一次遭遇了。
有一次,到芦苇荡去捉鱼。我们嬉笑打闹着来到一条小河沟里,趟浑了水,于是许多鱼儿被呛得浮出了水面,我们用篮子捞,用手捉,忙得不亦乐乎。我和弟弟好不容易捉住了半篮子鱼,还捉到一条大黑鱼。啊!晚上可以喝到鱼汤了!弟弟高兴地跳起来!我还忙着去捉呢,弟弟看到篮子里有许多淤泥,竟然拿着篮子到旁边的河沟里去淘一淘呢,结果鱼儿到了水中,正所谓如鱼得水,纷纷逃掉了。这让我俩哭笑不得,这是在童年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事情了。
那个年代,每家都是好几个孩子,大孩子看小孩子。我们成群结队带着弟弟妹妹在旷野里奔跑,我们爬树,打草,挖野菜,摸鱼,还扛着梯子掏家雀。夜晚,村子里安静下来,皎洁的月光洒满村子里的大街小巷,孩子们又呼朋唤友地从家里跑出来,女孩子跳房,跳皮筋,男孩子顶拐,丢铁镚子,捉迷藏,小村子里响起孩子们此起彼伏的欢笑声。那时的日子,清贫但又快乐,那种深深的欢乐,留在了记忆深处,成为永远的回忆。
卢梭在《瓦尔登湖》中说过,浅浅的溪水流逝了,但永恒留在了原地。时光荏苒,日月穿梭。那些单纯快乐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个隔世的梦。梦早已醒了,我童年的时光也已经渐行渐远,那些记忆却留在了心底。童年的回忆,总是朦胧而美丽的。每当回忆起童年的时候,就如同静静地坐在沙滩之上,凝视着万顷碧波,那样美丽,又那样茫然……
作者:马继红,山东滨城人,中学高级教师,山东省诗词学会会员,滨州市美术家协会会员,滨城区诗词学会会员。热爱绘画与写作,作品散见于中华《诗词月刊》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