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信人走天涯(5)

上集简介

张玉兰带着孩子,千辛万苦回到田家峪。本想靠劳动活下去,可被扣上了一顶叫做“盲流”的帽子......

队长的权柄

田家峪村东的大田,在梯田的最下端,这是一块在山脚下有三十几亩大的平地。远远望去,梯田如大海涨潮时的层层涟漪,顺着山势向下推进。又像楼梯的台阶一样在这里起势,一阶一阶向上漫延,一直到山腰。

位于吕梁山东麓的交城县,虽不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地域,但这里四面环山,要找到一块几十亩连片的平整土地,方圆十里八里之内还真不好找。

田里的土豆棵子,已经被提前降临的风雪摧残得东倒西歪,上面覆盖着一层斑驳的积雪。露出来的叶子来不及变黄,一下子冻成了褐绿色,蔫蔫地耷拉着。

疙瘩队长带领着三小队的三十多名劳力来到田头。劳力们显然对分垄刨土豆的流程非常清楚,他们并不急于抄家伙下地干活,男人们坐在车椽子上,点上烟袋锅,一边吭吭地咳嗽,一边喷云吐雾。女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指指点点,叽叽喳喳,闹闹哄哄。

疙瘩队长找了一块高出地面不少的石头站上去,正了正帽檐,清了清嗓子:“社员们,静一静呃!咱还是老规矩——抓阄,一个阄四垄,从北往南排着分呃!我先做阄。”说完,走下那块石头,在裤兜里抽出来一叠卷烟用的纸条,对折撕成纸片,在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圆珠笔,又摘下自己的破军帽,放进小推车上的篓子里。把一只脚蹬在小推车底盘上,就着自己拱起来的膝盖在纸片上面写数字。写一张,便捻成一个纸团,扔进破军帽里。

疙瘩队长写到四十四号,做了四十四个小纸团就不再写了。他眯缝着眼睛,早就盘算好了:加上张玉兰,三小队目前是四十五个劳力,少一个阄是他故意为之。疙瘩认为:做多少阄,他这个队长有这个权利。而没有阄的人,就意味着没有参加这次劳动的权利,也就没有工分可挣,没有工分就分不到过冬的山药蛋(土豆)。

疙瘩队长得意地暗自揣摩:到填不饱肚子的那个时候,你张玉兰还不得来求我么?到那个时候,嘿——嘿,由不得你不听我的哩!

疙瘩队长抓起自己的破军帽,撮起帽口,举起来反复抖搂,反复掂量。唯恐里面的阄摇不匀和,让社员们说他不公道。大家都知道,大田北边的活最好干,土豆棵子长得稀稀拉拉,两垄也比不上南边的一垄地底下的土豆多。早干完早回家,多干活又不多给工分,谁都不愿意抓到南边的阄,白白多干活。

疙瘩队长又站上那块石头,清了清嗓子说:“我叫名字,叫着谁,谁来抓阄,抓到几就是几,大家都看着,结实哥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哩!”

结实是三小队的记工员,大名叫张结实,是张玉兰的一个远房堂哥,长得个子不高敦敦实实,大鼻子大眼,一嘴黄牙,也戴着一顶绿军帽。他从斜背在身上的布包里拿出一个本子,一支铅笔,把铅笔头放进嘴里蘸了蘸。他凑近疙瘩队长,也抬起脚蹬着一辆独轮车,把本子垫在拱起来的膝盖上,做好了记录阄号的准备工作。

疙瘩队长站在那块高出地面的石头上,用一只手的手心托着自己的破帽子,看着人群喊名字:张富贵、张胜三、张狗胜、张有财……

过来的人在帽子里抓出一个阄,便一边剥开看,一边到张结实跟前登记。他们有的喜笑颜开,有的骂骂咧咧,但都自认运气,乖乖地走到大田边等着。

劳动的权利

眼看着疙瘩队长破帽子里的阄已经抓完,张玉兰始终没有听到喊她的名字。她预感到这顶“盲流”帽子带来的暴风骤雨即将来临。她又气又急,心跳加速,喘气开始急促。但她坚信自己没有什么罪过,面对这无妄之灾、欲加之罪,只有誓死抗争,毫不妥协。她知道,坐以待毙肯定没有活路。

于是,便拖拉着一把铁锹,忍住眼泪,压住怒火。走上前质问疙瘩队长:“队长,你咋没叫俺的名字呢?怎么没有俺的阄呢?”此时,人群里已经议论纷纷,有些人嘀咕着,围上来看热闹了。

疙瘩队长把破军帽戴在头上,点上了一只烟卷,得意地吸了一口,又把烟慢吞吞地吹出来,慢条斯理地说:“你个盲流分子,还抓什么阄,挣什么工分?”又拉长了声音说:“快回家看孩子去——吧!”说完,装作漫不经心,眼睛瞅着远方,扭头想走。

张玉兰一把抓住疙瘩队长的肩头,使劲往回一拽,直接喊着他的小名说:“疙瘩,你给俺说说什么是‘盲流分子’?那地主、富农都有工分挣哩,有口粮哩!再说,我是去孩子他爹山东的老家呢!也不是到处流窜啊!”疙瘩队长一个愣怔,抖了抖肩膀,整了整被扯歪的黑棉袄,回过头来狠狠地说:“我也不知道‘盲流分子’是什么东西,反正公社里说你是‘盲流分子’,我就不能给你活干,不能给你工分。”说完,眼睛又傲慢地望着远处。

张玉兰一听疙瘩队长这样说,气急之下侧过身子,一把夺过堂哥张结实记阄号的本子。张结实没提防,一个趔趄,蹬在小推车上的一只腿赶紧落地,本子被张玉兰牢牢地抓在了自己的手里。玉兰指着疙瘩队长厉声说:“那好,你去公社问问清楚,什么是‘盲流分子’?该不该给俺活干,给俺工分?要不,今天咱们这些人都甭想干活儿了!”

疙瘩队长一时无法回答,只是裹了裹黑棉袄,伸出一只手指头指着张玉兰,瞪着眼,声嘶力竭地说:“你把本子还给张结实,敢抢本子——还反了你了!你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张玉兰也变得无所畏惧起来,大声说:“张疙瘩,你少拿阶级斗争吓唬人,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贫农,不给俺把‘盲流分子’的事情说清楚,谁都甭想干活!”

这时的人群中,几个年轻一点的小伙子开始起哄:“走喽,走喽,散工回家喽!回家上热炕喽!”张结实也凑过来,瓮声瓮气地说:“人家公社说,外出不回队里参加劳动的人就算盲流分子,没有工分不给口粮。人家现在回来干活哩!咋不给人家活干哩?我书包里有工分本哩,给她填一个不就行了!”疙瘩队长根本不听这一套,高高地举起手臂高呼:“张玉兰是阶级斗争新对象,我们一定要把革命进行到底,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喊完一遍,疙瘩队长觉得还没过够喊口号的瘾,便又振臂高呼,慷慨激昂地又叫喊了一遍:“一定要把革命进行到底,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刚刚喊完,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笑声刚刚停息,疙瘩队长的媳妇——呱呱鸡从疙瘩队长的肩膀后头,探出头来。她蒙着一条杏黄色方围巾,撇着裂到腮帮子上的大嘴,说话了:“哎,哎,这‘盲流’是不是男人和女人一起跑出去,不回家的流氓啊?”她这一句,又引发了人群的一阵哄笑。而张玉兰听到她的这些话之后,感到热血上涌,怒火攻心。提着铁锨,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指着呱呱鸡说:“恁个呱呱鸡,恁才是流氓,恁一家人都是流氓!恁大、恁娘都是流氓……”

呱呱鸡拉开架势,想冲过去耍泼施赖,施展撕毛抓脸的功夫,却被疙瘩队长一抬腿,照腚上蹬了一脚,训斥说:“滚一边去,这里没娘们说话的地儿!”呱呱鸡在人们的哄笑声中,臊红了脸。用一根手指,指着疙瘩队长的脸,咬着牙骂:“操恁个娘!算你张疙瘩子有本事,咱家去——家去再说!”说完捂着大裤裆上的鞋底印子,一扭一扭地,在人们的哄笑中站到了田头上。

疙瘩队长怒气冲冲,又指着张玉兰的鼻子喊:“你把本子还给张结实,要不我要采取措施了!”张玉兰执拗地说:“你把不给俺活干的事说清楚,我就把本子还给结实哥。我不怕你采取措施,我又不是反革命分子!”说完,把记阄号的本子藏到了身后。

疙瘩队长扭头向四周看了看,大声喊:“还反了你哩!民兵,民兵,给我过来,把张玉兰给我抓起来——送到公社革委会去!”说完,冲着人群做了一个向前冲的手势。

人群中确实有几名青年民兵。他们平时参加劳动,农闲时参加军事训练。1976年文革没结束以前,经常干一些抓村里的“地、富、反、坏、右”——游街示众的活。村里戴着“帽子”的人都怕他们,见了他们递烟鞠躬,点头哈腰,巴望着批斗的时候手下留点情。然而,这些民兵们明显地感觉出来,这两年这种活儿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没有意思了。

疙瘩过高地估计了自己这个小队长的权威,他的叫喊没有多少威严。几个民兵蹲在田头上,面面相觑,无动于衷。有一个长头发,大高个子,穿旧军装的青年人,还站起来说:“疙瘩,我们干地里的活儿听你的,干这活儿,得听民兵连长的呃!”说完,几个青年发出了嘿嘿——哈哈——的怪笑声。

疙瘩队长恼羞成怒,开始气急败坏,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小推车上,拿过一挂绳子抖搂着,推开众人,要亲自把张玉兰给绑了送公社。他嘴里又嘟囔出来一顶“新帽子”:“张玉兰妨碍劳动,破坏生产。”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田家峪那片大田头上,一片混乱。男人的叫骂,女人的哭喊交织在一起,旋即传进了村革委会主任张铁头的耳朵里……

作者:韩军,山东阳信县人。滨州市诗词协会会员,喜好文学,散文、诗歌作品曾多次在报刊发表。

(0)

相关推荐

  • 记得《地雷战》玉兰田嫂,可还记得二嫚谁知这位美女演员的情况

    用心原创,敬请! [千名老电影人寻踪(509)--田芝侠] 对于许多中老年朋友来说,大家对"老三战"--<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还是非常 ...

  • 巧捉平乐县匪首廖唯民

    廖唯民系国民党军团长,1949年11月20日在钟山县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所俘,教育释放后 本性不改,1949年12月参加"反共救国军"任第十二军六师师长.廖于我军重点剿匪后期, 潜回其 ...

  • 【原创小说】静静的桦树林(十一)

    声明:图片来自摄影爱好者,配图与本公众号所表达内容无关,仅供观赏,如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立即删除!(请勿转载图片,如因转载而引起法律法规问题,由转载者承担其后果,与本公众号无关) [原创小说]静静的桦 ...

  • 回忆“挣工分”

    来源:今日江山 2017-03-29 09:23 戴洪兴 "挣工分"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集体干活时计算劳动所得的方式,虽然早已成为往事,我却记忆犹新. "出工啰,出工 ...

  • 品诗•黄平子读虎子《1975》

    黄平子读虎子<1975> --<新世纪诗典>3743 1975年 虎子   水库工地 炊事班长说 只要我把军帽 借给他戴 他就按壮劳力每天 给我记十个工分 诱惑太大 我没有抵挡 ...

  • 你经历过或者听老人讲过生产队的故事吗?(乙说)

    在头条中,我发现总有那么一些人对那个时候的人民公社及生产队的集体化进行恶毒攻击漫骂,用大锅饭,养懒汉,社员出工不出力,天天搞学习搞阶级斗争,还有甚至说土地和一切生产资料属于公社干部所有,社员交的口粮款 ...

  • 阳信人走天涯(7)

    上集回顾 张铁头的到来,虽然平息了一场家族之间的械斗,但疙瘩队长依然找茬报复,以泄私愤...... 军人李连堂的牵挂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花,从山口那边吹过来,好几天不停歇.缺乏植被,怪石嶙峋的山峦被斑 ...

  • 阳信人走天涯(6)

    上集简介 疙瘩队长由爱生恨,借"盲流"的帽子不给张玉兰派工,遭到了强烈抵制.一场家族械斗一触即发. 黎明的曙光 张铁头派完工,各小队长领着劳力们下了地,他才点上一只大刀牌香烟,蹲在 ...

  • 阳信人走天涯(4)

    书接上集:张玉兰娘仨在沧州下了火车,赶巧搭上了部队的汽车,以平安回到山西交城田家峪...... 田家峪的早晨 1977年初冬的一个雪夜里,张学安一家人终于在两年之后得以相聚.然而,离开田家峪的时候,完 ...

  • 阳信人走天涯(3)

    书接上集:张玉兰带着庭华和荣英,踏上了回山西的旅途.路遇福海的战友.阳信同乡李连堂,得到了悉心照顾-- 隔山血脉连 季节已是初冬,山西交城连绵起伏的山峦上满眼褐黄.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硬是在山坡上造出 ...

  • 阳信人走天涯(2)

    上集说到:在山西当过兵的福海,一念之差拿了生产队几穗玉米,被游街示众之后羞愧难当,贫病交加而死.从山西带回来的媳妇张玉兰和两个孩子陷入了困境-- 泪洒梨乡路 歪歪扭扭,几乎剩下枝杈的两排柳树,随着公路 ...

  • 伤感情歌《走天涯》《你莫走》《伤不起》《追梦人》《味道》

    伤感情歌《走天涯》《你莫走》《伤不起》《追梦人》《味道》

  • 萨克斯《车站》《久别的人》《走天涯》《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萨克斯《车站》《久别的人》《走天涯》《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 《北国之春》《西海情歌》《爱江山更爱美人》《走天涯《拉萨夜雨

    《北国之春》《西海情歌》《爱江山更爱美人》《走天涯《拉萨夜雨

  • 恶搞针灸那些人系列之扁鹊——渤海少年得神授 壮志在胸走天涯

    秦越人,春秋战国时期名医.少时学医于长桑君,尽传其医术禁方,擅长各科.在赵为妇科,在周为五官科,在秦为儿科,名闻天下.奠定了中医学的切脉诊断方法,开启了中医学的先河. --<观书记·扁鹊仓公列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