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沟的传说
说起黄土山乡的风貌,留给人们永远是沉厚持重雄伟高昂的记忆。一座座山梁纵横交错,排列有致,遐迩闻名。村村依山而建,掘土为家。
千万年过去了,黄土山地在流年逐月中发生着变迁,土窑洞变成了砖窑,富裕一些的人家搬进了城里,但他们还是不能割舍生他们养他们的黄土地,有事没事隔三差五往村里跑跑,看看土生土长的家园,难抹从前的乡梦,难忘乡愁的缠络,剪不断,理还乱。
我们村土厚沟深,上百米高名曰百圪台的土山是我们村最靓丽的风景线,此外就数深不见底的松树沟了,垂直高度也超过百米。走进沟中,真正有“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感觉。往上看,天空就像一条狭长的玉带飘在头顶,阳光根本不能直射到谷底,人们说松树沟早年可能生长过松树,故名。而今,不见一棵松树,在沟口的两侧上上下下遍布着全是箭塔状的柏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很是壮观。加上沟底覆盖着密密匝匝丛生的灌木,松树沟的空气由此获得更多的水汽,大白天也有一种阴暗潮湿感,人们想象它是夏天里避暑的最好歇息地。此外,我们村还有一条终日永不停息清澈见底的溪流,自上而下流进松树沟内,使得在此生长的树木个头特别高大,松树沟成了名副其实的树木沟,并赋予了许多外人不得而知的美丽传说。
我们村大多数人和我一样没有进过松树沟,一是没有可涉足的羊肠小路,沟底基本和地面呈垂直状态,给人一种万丈深渊的感觉。据说早年有人将绳子拴在腰间下去寻过路径,也没向谁透漏沟内的任何情况,后来上了年纪猎人手中握有土制猎枪的时候,曾经有人从村子的下坎的堡子塘村绕道钻入过松树沟,他们不止一次告诉过村民,凡是凌晨或黄昏见到瘆人的狼呀狐呀,它们都以松树沟为家。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松树沟不是以沟深树多占据我的记忆,而是以骇人的传说引发我对之产生更多的恐惧感。本来,我常常在天还没有大亮的早间上学时候,见到黄背细腿的狗在村口溜达,它们一见到人就撒开四腿蹿了,我一直以为是外村的野狗跑到我们村来觅食的,不加在意。后来无意中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后吓了一跳,一本正经地说,你看错了,那是狼。狼和狗的外形特征大同小异,狼的尾巴不会卷曲,而且是下垂的,腿细得跟麻杆一样。我顿时惊惧,心说,怪不得,这些家伙都往松树沟方向蹿呢,它们肯定是松树沟的狼。看来此前的传说没有假。此后,母亲再也没有让我太早的时候背起书包去上学。
我们村的学校距村子有一里地的路程,为土窑洞建筑,坐落在两个村庄之间,就是为了方便两个村子的孩子就读。听同学说,他们从运家山村上学走在路上时,经常也有类似的所遇所见。不过狼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可怕,一只狼给它个胆也不敢对孩子们下口,只有狼群出没才会有危险发生。我们村的猎人才因此而生。为防止它们繁殖种群,猎人隔三差五要到松树沟附近巡山,常常捕获一些野兔山鸡什么的猎物回来,一年里基本能打上一两只狼供村人分享。狼这种兽类也极惧怕村人,没几年,它们就再也不敢待在松树沟了,一个个销声匿迹远遁了。猎人说,蹿到更远的东山去了,我们后来再也没有遇见过狼。
小时候见到很多人家都喂养过狗,用以看家护院。唯独我们村一户光棍人家,喂一只公鸡看门,很有些离奇出谱。这越发引起我和小伙伴的诧异,时常去看这只公鸡的形貌。它身高体大,长着尖而长的嘴,见有生人就跳起来扑上前去,啄来者的手或头,比拴着的狗还威猛。这家户主姓黄,名水,字佩林,是我们村唯一的有名有姓的人。那时候大部分农人只有名,没有字,平素都以小名呼叫。他大概延续了明清或民国时期的取名方式,故显出挺有文化内涵的。我们小孩子都不敢直呼其名,以黄老哥相称。不过,他是我们村比猎人还胆大的人,不止一次进入过松树沟。在他身上,有一种天生的天不怕地不怕的魄力,专为村人进行送孩子服务,赢得村人的尊重。
送孩子是我们村盛行的一种驱祸活动,谁家要是有不满七岁的孩子夭折了,总请他帮忙把孩子送走,去的地方不是田地的坑穴,而是松树沟。松树沟沟深林密,一年里人迹罕至。黄老哥几乎每年都要跑几趟松树沟。在那个年代,村村流行一种抽风病,刚出生的孩子都要面临这种病的考验,时常有婴幼儿因经受不住湿冷气而夭折。村里有讲究,未满七岁的孩子不能用黄土埋葬,只有超过七岁才有此仪式。于是小于七岁殒命的孩子尸体必须请人送掉。不仅我们村有此风俗,就是方圆几百里,村村都有这不成文的定俗。遇到这样的麻烦,主家常常给孩子尸体找一床小被子,将肉身像包包袱一般包起来,请来黄老哥,跟他说明情况,请他辛苦一趟。黄老哥爽快答应,抱上孩子就出门。他终身未娶,这个差使非他莫属。黄老哥每次将孩子轻轻放在松树沟的密林深处,而后返身回来告诉主人的具体位置,仅此而矣。然后,他被主人款待一番,得到一件崭新的红秋衣什么的,每到此时,黄老哥总是感激涕零,连同主家一样悲伤,不知怎样表达为好。
黄老哥不是我们村的土著,他是民国三十年到的我们村,当时还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因家乡河南黄河水泛滥,淹没了不少村庄,之后随父母逃难辗转到我们县。走着走着忽然迷了路,就钻进了松树沟,一家人发现沟顶有一个小山洞,能容十几个人居住,挺大的,便和父母落脚在此。这个洞隐在松树沟密林深处,进洞须从洞的上方下去,踩上一根凌空搭的木棰方可抵近洞口。当时他们就是凭借这一天险安家落户,躲避了两个多月。后来,父母被人接回故乡,他见此处民风淳朴,没有跟父母一起回去,就一个人流落在松树沟,白天出去给人家干杂活,聊以度日。当时正值日本人大搞清乡运动,鬼子隔三差五进村抓国民党和共产党,闹得人心惶惶。村民常常东躲西藏,不能安身。黄老哥发现松树沟自己居住的山洞是天然的避祸处,便在他的引导下,将没来得及逃走的村民全都藏在此处,并抽去凌空搭的木锤,果然相安无事,就是鬼子追来也不敢靠近。村民等到鬼子退了,胆大的又回到村中居住。我们村人蛰居古村许多辈了,均未发现这个绝佳的藏身之处,却被黄老哥引导躲过几次劫难。要知道,当时村村遇上鬼子兵,都是跑的跑,散的散,我们村剩下二三十位年老多病的弱者,无处藏身。黄老哥见状,好几次总是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逃不掉的弱者一一背过木锤,藏进洞中,过着紧一阵,缓一阵担惊受怕的生活。三番五次跟鬼子周旋,最终保全了我们村村民的性命。后来鬼子不来了,人们平安地回到村里,人人称赞黄老哥人小胆大,品德忠厚,村人便在村中找了一间空窑,让他长久居住,后来,他成为我们村地道的村民。
再后来,村人给他说媒,都被一一婉谢,说自己单身惯了,也养活不了。解放后,他积极相应集体的号召,靠劳动挣工分生活,有时还进煤矿挖煤当一段工人,以此为生。看到同村一位张姓兄弟子女多,养家难,他就慷慨解囊,时常给予周济,并和人家结为异性兄弟,还把力所能及的活儿全部包下了,给予无私的帮助,算是无偿的奉献,以此了却村民善待他的心愿。本世纪初,县乡有了敬老院,村民看到黄老哥一辈子勤朴待人,给村民帮了不少忙,又无人赡养,大家都念着他的口碑,便推送他进了敬老院,终老一生。
老人活了八十多岁。去世后,跟他结为异性兄弟的张家后代花钱将他安葬在松树沟对面的塬顶上,以此纪念他的为人和处事,以此引发村民对他长久的怀念。
作者:孟生旺,山西晋中人。作品散见于《乡土文学》《山西文学》《黄河文学》《苍生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