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羊皮袄
祖父的羊皮袄
作者 | 赵云平
周日难得在家休息,然我已养成早起的习惯,起床后出门行走在村南的小柏油马路上。
在“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的秋末冬初,道路两旁白蜡和国槐的落叶铺了一地的枯黄,树梢上挂着的几片残叶在清冷的晨风中瑟缩着。那虬枝茂密的老柳,黛绿的枝叶却越发显得浓重,似乎顽强地与愈来愈近的冬天对峙着。路边干枯的衰草和麦地里绿毯似的麦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试想,没有哪个丹青妙手能够调和成如此反差的色彩。
几个骑电动车匆匆而过的行人极力地把脖子缩进衣领中。一位身穿棉大衣,头戴厚重头盔骑摩托车的人,从我身旁飞驰而过。摩托车带起的风呼嗒呼嗒地直掀棉大衣的下摆,露出了套在腿上的棉护腿。
一阵凉风灌进了我的衣领,我打了个寒颤,冬天果然来了。立冬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再过六天就是农历丁酉年的“寒衣节”了。
“寒衣节”在我的家乡被称为“十月一”,即农历十月初一。人们习惯上把农历十月初一算作冬天的第一天(按历法,“立冬”就是冬天的开始),此后天气渐寒。这天,是祭祀祖先的传统节日。人们为了表达对祖先的怀念和感恩,祭祀时除了备齐食物、香烛、纸钱等一般供物外,还要奉上一种不可缺少的供物,那就是冥衣(祭奠逝者的衣服,一般用纸裁成)。祭祀时,人们唯恐逝去的祖先在冥间缺衣少穿,就把冥衣焚化给祖先,这叫作 “烧寒衣”。后来,“烧寒衣”的习俗,演变成“烧包袱”。所谓“包袱”就是把许多冥纸封在一个纸袋之中,写上收者和送者的名字以及相应称呼,“寒衣节“时在祖先的坟前焚烧。如今,形式更加简化,“烧包袱”演变成上坟时尽量多烧一些冥纸和冥币,让逝去的先人们在冥间多置办几件过冬的衣服,以抵御严寒,度过漫长的冬天。
母亲在世时就常对妻子及几个妹妹说,“十月一”上坟要尽早,要在正节之前把纸钱给先人送去,不要叫他们耽误赶庙会(过去,民间有十月赶庙会的习俗)。妹妹们记住了母亲的话,每年“十月一”上坟,大都赶在农历九月二十八之前。今天是丁酉年九月二十四,再过几天,几个妹妹就聚来了。小妹在学校上课,不知能否前来?
前几年,寒冬腊月,小妹骑自行车上下班也是套着一如骑摩托车人那样的从膝盖护到脚面的棉护腿。那棉护腿是用祖父生前所穿的羊皮袄改做的。
小妹刚参加工作是在五里以外的邻村小学当老师,冬天骑自行车腿冷,手巧的母亲就用祖父生前所穿的羊皮袄给她改做了一副护腿。那副护腿表儿是青黑色的斜纹布,里儿是羊皮袄后背上的好皮毛,绵羊毛卷卷着,软软的,穿在腿上好暖和。
作者的祖父身穿羊皮袄的遗像
祖父的羊皮袄,听现在年近九十的大姑讲,那可是过去用一石黄豆换来的。
祖父七岁丧父,和九岁的兄长一道与母亲相依为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兄弟俩早早就入了家务。风里来雨里去,几年光景,兄弟俩就摔打成了结实的汉子。兄弟俩相继成家后,曾祖母操心费力地维系着这个大家庭。这个大家庭人口最多时13人,祖父生育了三女一子,大祖父生育了三子一女,直到大姑出嫁前才分家。在这个大家庭里,兄友弟恭,慈幼孝亲,媳孝姑贤,妯娌和睦,这与良好的家风是分不开的。
这个大家庭,曾祖母当家,家庭成员分工明确。大祖父主管种地,他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庄稼把式。祖父除农忙时帮大祖父下地干活外,家庭的收支由他打理。逢集日,祖父还要背着由曾祖母、两个祖母以及大姑她们夜以继日赶织出来的老粗布到集市上去卖。兑换成钱两后,购买一些家庭必需品。结余的钱攒够了数就买成地。祖父笃信,农民没有土地是不行的,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
祖父起早赶集,曾祖母狠狠心为祖父换了一件羊皮袄,为此大祖母还半开玩笑地说曾祖母偏心,疼爱她的小儿子。
这件羊皮袄,长刚过腰际,属羊皮小袄。那时,有钱的财主才买得起穿得出长没脚面的羊皮大氅,一般人家能够穿上羊皮小袄也够让人羡慕的。
我出生在新正初五。听大姑讲,当时,祖父在天井里急得团团转,当听到南屋里传出我粗喉咙大嗓子的第一声啼哭时,祖父大笑起来:“我抱上孙子了!”
还未等姥娘婆(接生婆)把我裹严实,祖父便急不可待地敞开风门子(冬季屋门外又加的一层挡风的门,木框,下面钉着苇席,上面的花木隔用纸糊严),闪进屋内,解开扎包(过去人们用来捆扎棉衣的宽布袋),把刚降生的我揣在了他的羊皮袄中。年届六十的祖父两眼直直地盯着我,目光一刻也不愿移开。
我只比大妹大一岁,自记事起,就清楚地记得,母亲顾不上我,我就跑到斜对门儿的小学校里去玩儿。隆冬,祖父只要在家,总会把冻得红鼻子绿眼儿跑回家中的我揽入怀中。祖父坐在圈椅子上,搓揉着我冻红的小手,看到我直跺脚儿,就索性脱掉我冰凉的鞋子,把我抱起,放在他结实的大腿上,把小手小脚一股脑地揣进他的怀中。绵羊毛痒得我直笑,两只小脚在羊皮袄中不断地蜷伸,祖父抓住我的手脚不放,直到我的手脚暖和过来为止。
上学后,因离家近,放学的铁钟刚敲过,还没等老师走进既是办公室又是起居室间或作厨房的里屋,我便跑回了家。
冬季,黑屋子土台子的教室里,窗户上只是糊上一层粉连纸,又没火炉可生,孩子们又大都没有手套和棉鞋,以至于有的孩子手脚长了冻疮。我的手脚却依然完好,因为放学后回到家,我会撒娇地把小手插进祖父的羊皮袄里,祖父顺势抱起我,放到他的大腿上,用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搓揉着我冻麻的小脚丫。
上三年级后,冬天放学回家的我,不再把手脚伸进祖父的羊皮袄里了。但与祖父亲近,与祖父攀谈已然成了习惯。祖父询问我在学校里的事,听不听老师的话,能不能按时完成作业等。每当年终考试或是升级考试后,红榜(用毛笔写在大白纸上的成绩单,倒数第一名的名字下用红笔打上一个大“√”)一张贴出来,第一个看榜的人就是祖父。因为我家屋后墙面上有大队里(方言:村委会的意思)用石灰掺上墨汁抹制的一块“黑板”(这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因翻盖房子,可惜没保留下来)。“红榜”就张贴在“黑板”上。祖父虽不识字,但让教书先生给孙子起的官名,他记得很清。看到我每次都名列前茅,祖父脸上总是堆起满意的笑容。
祖父重视子女的教育,四个子女中,除大姑早出嫁没能上学外,二姑、三姑和父亲都上完了初中,二姑还在老北镇中学上完了高中。后来,祖父支持二姑、三姑走上了教育行列,父亲因我的祖母病故,在家与祖父为伴,没有再继续读书。
1984年仲秋,高考落第后,在农村摔打了一年的我,面临两个抉择:当民办教师和参军入伍。九口之家七嘴八舌,在我举棋不定时,祖父拍板,我于1984年9月1日加入了浩浩荡荡的民师队伍。
1984年孟冬,期盼能尽早抱上玄孙的祖父催促我过早结了婚。婚房在东偏房北首,年逾七旬的祖父穿着他那有年头的羊皮袄,坐在我新婚房间的新折叠椅上,下午的暖阳斜照在他身上。他有时候小睡一会儿,有时候会哼唱他唱了半辈子的小曲:“八路军啊独立营,谁参加来谁光荣。骑着马,披着红,你说光荣不光荣?真光荣,真光荣!”妻子有时会打趣道:“爷爷,唱得真好!”祖父会心地笑笑,笑容是那样的恬静。
1985年春夏之交,78岁的祖父突发中风,辛劳了一生的祖父终于停下了疲惫的脚步。开始,他仍不肯认输,踉踉跄跄地拖着锄头下地,但摔得鼻青脸肿。后来,家人照看着他,不再让他出门。当时,妻子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她在家料理家务,同时照看着祖父。祖父坐在东偏房里,仍然哼着那首小曲儿,字已吐得不清,韵味依然很浓。这是祖父一辈子最爱唱的小曲儿,也是我记事以来听他唯一哼唱的小曲儿。
祖父巴望着玄孙的出世,可到了麦收前夕,他的病情加重,卧床不起。本村的“赤脚医生”(乡村医生)开了药方,然病入膏肓,纵是神仙也无回天之术了。祖父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他时常昏睡,不能言语。农历四月二十六日夜,祖父走完了他78年的风雨历程。我望着安详地闭上双眼的祖父,心中默念着:“爷爷,您走得太早了!您百般疼爱的孙子还没为您尽一点儿孝心呢!”
祖父别无他憾,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五个月后出生的玄孙。
翌日,因正值麦收大忙,祖父的丧事办得很是简约,就像他的人生一样,是那样的平淡。这也正应了祖父常说的一句老话:活着多孝敬,强似死后讲排场。
百日坟后,该烧的衣服都烧了。唯独那件羊皮袄没烧,这是在我的执拗下才留下来的,因为祖父的羊皮袄承载着我儿时好多难以忘怀的温暖记忆。
我把祖父的那件羊皮袄挂在东偏房南头仓库的梁头上。每当祖父忌日或是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春节等该祭祀的日子,我都敞开屋门,借着夕阳的余晖,凝视着那件羊皮袄,待上好一阵……
十年后,小妹参加了工作。出于对女儿的疼爱,母亲用祖父的羊皮袄给她改做了一副护腿。对于母亲的做法,当时我很不高兴,因为那凝结着祖孙情感的羊皮袄再也不完整了。后来转念一想,小妹年龄小,得到祖父的关爱少,穿上用祖父的羊皮袄改做的护腿,若能借此弥补小妹的缺失,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作者祖父墓碑上的“德颂”碑文
再过6天就是“寒衣节”了。回家后,我要告诉妻子,今年是祖父诞辰110年纪念年份,“寒衣节”上坟时,在祖父的坟前要多烧一些冥纸、冥币,让祖父在那边自己置办件羊皮大氅,穿得暖暖和和的,好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保佑一家人的小康生活早日实现!
冬天走南不走北,祖父生前讲的俗语的确有道理。回家路上,清冷的晨风直往我衣袖里钻,祖父那件曾经给予我温暖的羊皮袄又在眼前浮现……
作者:赵云平,滨州市滨城区秦皇台乡中心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