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世界末日的迷恋,可能是一种媚俗
千年前与自然搏斗的人类祖先们,在现代人的心灵里留下了印记。电影、文学、绘画中的末日,满足了我们“隐秘的幻想”。
✎作者 | 程迟
✎编辑 | 萧奉
如果说风行全世界的好莱坞超级英雄电影是人们喜爱的火锅,那么这些电影里的“末日”就像火锅底料,是必不可少的配方。
在《X战警》里,黑凤凰毁天灭地,来自埃及的反派“天启”领着四骑士带来末日,未来的邪恶人工智能让金刚狼不得不穿越时空让世界重启……
《X战警:天启》里的天启。图/豆瓣
在《复仇者联盟》的终结之战,灭霸的响指也是末日终结和死亡的象征。
在《雷神:诸神黄昏》里,漫威更是直接大胆地参考了北欧神话里,“诸神的黄昏”这个诸神死于末日的传说。
科幻电影和末日几乎无法分割。除去上面提到的超级英雄,《2012》《第九区》《掠食城市》《疯狂的麦克斯》等科幻电影都给我们描述了末日的无数种可能。
而在《三体》《云图》等等科幻文学里,人类末日也是游荡在全书的阴影。
为什么人们会着迷于末日的故事?末日的意象对人类而言,意味着什么?
从创世到末世
或许对人类而言,对“末世”故事感到亲切,是几千年的文化在基因里的积淀。
人类最早的史诗是两河流域的《吉尔伽美什史诗》,它讲述的是半人半神的君主吉尔伽美什为让好友恩奇都(ENKIDU)复活而经历的漫长旅程。里面有一段水神伊亚为阻止众神之王用洪水灭世,制造方舟以帮助人类和动物的故事。
《吉尔伽美什》是最早的史诗,此为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本,译者为 赵乐甡。图/译林出版社
这一段故事就是《圣经》中“诺亚方舟”篇章的原型。
不只是在两河流域,在依赖自然的古代世界,“末日”是无法回避的话题。
在埃及神话里,关于末日的说法在《亡灵书》中有记载:太阳神阿吞说,他将会将现行的世界与秩序全部毁灭,让世界回到原初——除了造物者以及冥王奥西里斯之外,所有的事物都不复存在。
壁画中的冥王奥西里斯审判进入冥界的灵魂。图/维基百科
埃及神话中的奥西里斯,既是冥王,也是农业、植物之王。由此可见,在尼罗河两岸发展起来的埃及,河水既代表了生命,也代表着死亡。对早期的埃及人来说,每一次横扫家园的洪水,都是一次“末世”。
在印度神话里,与梵天、毗湿奴并列三大神的湿婆,是毁灭之神。传说湿婆的坦达瓦之舞是毁灭之舞,而湿婆的第三只眼则能喷射出毁灭万物的火焰。但湿婆虽然是用暴雨、闪电、雷等毁灭世界的神,他也是可以治疗疾病的治愈神祇。
在北欧神话里,最著名的终结之战,名为“诸神黄昏”。它不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而是一连串以诸神死亡为结局所组成的灾难。
南方的火焰巨人、东方智慧巨人密米尔、大蛇耶梦加得、地狱恶犬加姆……向阿斯加德的奥丁、索尔、洛基等诸神发动了进攻——大战结果是战场上堆满诸神的和巨人的尸体,星空从苍穹落下,时间也不复存在,宇宙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大沉默。
《雷神3:诸神黄昏》中的诸神之战。图/维基百科
在灾难之后,新世界重启,生命往复循环。
在中国,最著名的末世神话应当是女娲补天的传说。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大战,共工失败后,头撞不周山,天空因而塌陷,天河之水倾泻而至,人类面临末世,是女娲用五色石补天让世界免于灾难。
可以看出在中国神话里,末世也与洪水密不可分。
在有记载的古文明创世中,“末日”几乎是无可回避的一种景象,人类由此产生了一整套与自然灾害、末日等息息相关的风俗。在弗雷泽的《金枝》中,记载了原始风俗与信仰之间的关系,关于“神的死而复生”以及各种创世与神话而衍生出的各种巫术,弗雷泽称为“消极巫术”。
《金枝》是弗雷泽研究人类早期宗教的经典人类学著作。图/商务印书馆
人类的角色在最早期是“消极的”,因为人类在当时并未发展出能够改造自然的力量。但是为何在今日,人类依然如此迷恋“末日”的景观?在2009年,好莱坞甚至依据玛雅历法和神话中的“2012世界末日说”而专门拍摄了电影《2012》。
“末日”在流行文化里为何如此重要?已经摆脱蒙昧的我们为何会有“末日情结”?
冷战阴影下的末日想象
今天,我们的“末日情结“,已经与原始时期全然不同——人类的敌人不是蛮荒而又强大的自然,而是人类自身。
近些年的好莱坞科幻与流行文化中的科幻设定,与冷战时期美苏两国的“核威慑”密不可分。
库布里克根据彼得·乔治的小说《红色警戒》而改编的电影《奇爱博士》里,空军将领杰克·瑞下令携带核弹头的部队在苏联投掷炸弹,而苏联则启动“末日机器”对在苏联境内爆炸的核弹进行报复。本片虽然是讽刺喜剧科幻,但是为后来好莱坞末日题材的电影提供了新的思路。
《奇爱博士》带有明显的对冷战“核威慑”的讽刺。图/豆瓣
这种“反核”思潮不仅在好莱坞电影中被体现,在俄国导演塔可夫斯基的《飞向太空》中,也被展现出来。
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随着技术的更新和美苏间太空竞赛的进行,一种“入侵“的叙事成为最受追捧的类型。冷战时期对苏联渗透的恐惧,投射在当时的好莱坞电影里。衍生出《怪形》《异形》这样的外星生物入侵的电影。
人们耳熟能详的《终结者》系列,诞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虽然此时的科幻似乎从“冷战”的阴影中摆脱出来了,但是电影中的“末日”是高发达的“天眼系统”所启动的,而主角则是施瓦辛格饰演的人工智能。此时好莱坞电影仍然反映出人们对“他者”所持的巨大恐惧。
《终结者》里的末日景象。图/豆瓣
这种对“他者”的恐惧并有随着冷战的停止而结束。在“冷战”结束后,美国似乎摆脱了危机,但是另一种文化冲突却正在袭来。
塞缪尔·亨廷顿对文明间的冲突有过非常明确的表述,他说:“在冷战后的世界,文化既是分裂的力量,又是统一的力量。人民被意识形态所分离,却又被文化统一在一起……社会被意识形态统一在一起,却又被文明所分裂。”
《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塞缪尔·亨廷顿著,周琪译,新华出版社2010年出版。图/新华出版社
这种文明间的冲突不断累积,直接导致了9·11事件。
9·11事件中,双子塔的倒塌、五角大楼的冲撞,都有着强烈的“好莱坞式”末世感。恐怖分子似乎将好莱坞电影中的桥段搬进了现实。
在9·11之后,美国的“末日科幻”又迎来了小高潮。2002年根据游戏改编的《生化危机》上映,“僵尸末日”的时代开启,之后《活死人黎明》《我是传奇》等电影在银幕上大放异彩。而2004年斯皮尔伯格所拍摄的的《世界之战》中,主角为了保护家庭而与忽然降临的外星人缠斗,是非常明显的针对当时美国境况的影射。
贝尔等人的绝境求生真人秀在此时兴起,大量关于“末日”的纪录片也被制作出来,同时,美剧《行尸走肉》也成为无数剧迷的最爱。
2010年前后,“末日”又有了一次转向,影视工业的发展,和美国境内的环保思潮兴起。人们将“末日”与“自然”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最明显的例子是卡梅隆的《阿凡达》,该片用最先进的3D技术,成为了科幻的集大成者。它将反战、太空拓荒、神话、环保主义等一系列基本元素杂糅在一起,成为了一部披着“科幻”外衣的“环保片”。
《阿凡达》将各种元素杂糅在一起。图/豆瓣
其后,《猩球崛起》《疯狂的麦克斯:狂暴之路》等一系列的“末日”意象,都与环境息息相关。
末日上瘾
对末日的着迷不仅仅是好莱坞的独有,在中国作家刘慈欣的《三体》里,刘慈欣将“三体文明”放到“人类文明”的对立面,整个故事围绕着三体文明可能给人类带来的末日展开,而这种“发现-危机-对抗-威慑-解决”的叙事结构,与美苏冷战时期的“核威慑”叙事颇为类似。
而在更早期的英国作家托尔金的《魔戒》宇宙中,希望摧毁世界制造新秩序的索伦,也是末日的象征。而《魔戒》中的许多设定又与《圣经》等文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些“启示录”式的故事,又可以回溯到文明初期的神话文本,“生存-受难-复活”的故事已经被人类传颂了千年。
但我们好奇的是,为何在今天,在好莱坞引领的流行文化里,末日如此让人上瘾。
今年九月中旬,美国东部海岸成为了全球关注的地区——这次是因为东部山火所带来的“末日景象”。来自俄勒冈和加州的大火持续焚烧着山林,山火造成的污染则制造了现实的“末日“。
旧金山市呈现出了与科幻片《银翼杀手2049》一样的末世景象,人们惊异于电影里的这种对未来的预见性。末日景观特有的诡异美感,让许多社交网络红人争相在空气污染严重的地区拍照。
加州山火与《银翼杀手2049》中的景观十分相似。图/豆瓣
这种行为并不仅仅是社交网络上的猎奇,加州的山火满足的不仅是人们的“末日想象”,它还满足了人们潜意识中的“后田园(自然田园)”期待。
在英国学者特里·吉福德的《田园》中,他表达了人们对于“后田园”的期待。后田园的特征是:人们有谦卑之心,对创生与毁灭同在的动态平衡宇宙有所认识;对认知内在过程与外在自然相互影响能够感知;兼容人与自然,反对压迫自然。
除却人类对“自然田园”的本能期待,人们对末日上瘾的另一个原因则可以在佛洛依德这里找到答案。
弗洛伊德提出了人类有两种本能,一种是爱欲或者性本能,另一种是“死亡本能“。这种本能是把有机的生命带回到无机物状态。这能够解释人类个体对“末日”的隐形期待如何不断地在流行文化中变化,并且始终举足轻重。
《弗洛伊德心理学》中详细解释了人类作为群体,对久远“创伤”的集体性回应。图/豆瓣
另一种则是从群体方面来解释。弗洛伊德说,良心的本质,就是“社会性焦虑”。现代社会能够给个体、集体所造成焦虑的原因数不胜数,不管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都让人类作为一个群体,对“末日”的叙述着迷。
弗洛伊德进一步提出了“创伤理论”,创伤本指的是物理的损害,经过佛洛依德的阐释,创伤也可以是人类心灵所受的损害。他观察到,人类集体承受到的毁灭、打击,会在人类意识和文化中产生影响。
也就是说,千年前与自然搏斗的祖先们,在现代人的心灵里留下了印记。电影、文学、绘画中的末日,满足了我们“隐秘的幻想”。
消费社会与景观社会造就的“媚俗末日”
回想我们遇见的各种“末日景观”,我们可以发现,大部分都是产自“好莱坞”。近年来的国产片中的“末日”,也是标准的“好莱坞式审美”,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被称为中国科幻里程碑的《流浪地球》。
《流浪地球》的末日景观,非常“好莱坞”。图/豆瓣
影片取得的巨大的票房成功能够说明,尽管对特效大片有诸多批评,但是许许多多的观众仍然愿意为了这样的“末日景观”买票入场。
人类对“末日”有出于本能的偏好,但是这种偏好,被所谓的“景观社会”放大了。在居伊·德波的《景观社会》中,他说:“影像的流动势如破竹,这一流动的影像类似于随意控制这个客观觉得世界的单一化的内涵的他人。……像不断的而又任意的奇袭一样,它不留时间给反思,并完全独立于观众可能对它的理解或思考。”
购买电影票、书本或者绘画的观众,以服从的姿态进入作为商品的“末日”。于是在满足了本能偏好后,消费行为本身让末日的景观有了价值。人们观看各种各样的末日,就像挑选商品。
居伊·德波的《景观社会》分析了商品社会中的一切是如何成为“景观”的。图/南京大学出版社
而现代消费社会的一个特征便是“媚俗”。在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里,他认为现代社会,工业和平民化,使得媚俗激增。物品由一切记录过去、现在未来的截然不同的符号组成。
很显然,在当下“末日”已经成为一种消费符号。在电影的海报上、书籍的封面上、杂志的头版上,末日的景观一次又一次地在消费社会中得到体认。越来越多的“末日”,让人们逐渐对“末日”麻木。
让·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是研究消费社会中人的“异化“的经典。图/南京大学出版社
从久远的创世神话,到现在的超级英雄,人类文明中的“末日”经过了数次流变。它带有人类最朴素的认知、恐惧和期待。
但愿“末日之美”不要成为消费主义泡沫中盛放的一朵虚妄之花。
参考资料:
黄鸣奋,《科幻电影创意与末日伦理》
陈新,《好莱坞科幻电影意识形态研究》
姚雨菲,《生态批评视域下西方科幻电影中的“后末日”景观研究》
董志远,《1990年代以来好莱坞后启示录电影研究》
马特,《超越末日论:城市生态批评的复归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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