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朝霞如梦(33)|小说
文/毛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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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记得么?记得
她把她找回来了!一切都没有忘记,但又似都已远去。如花少女被凄然和不可知围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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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她就是少男,不过已经不在那个酒吧了。”
陈歌在电话里说。
“我知道。堵楼梯口的是你吧。”
“你怎么知道的?”
“领班告诉我的。”
“……”
“你是鹿儿吗,我是韩松,还记得吗?”
“我没找着桑朵,不过遇见过一回毛三儿。说他们散了,还说她没离开北京,可能打算过冬了。我现在在另一家酒吧,是经理。你来吧。记一下地址和电话……当然请唱了……打听打听吧,不敢说,她太贵了……”
“韩松吗,我是鹿儿。找着她了,准备请。可她嗓子哑了,现在唱不了。”
“求求你鹿儿,看住她。我可以肯定——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你真是好人,好得有点儿傻。这年头,好人可不吃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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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了她,醉倒在酒吧的柜台脚下,衣衫凌乱,蓬头垢面,不省人事。
“昨儿晚上我走的时候,她还没来,”鹿儿说,“后来听说有人闹酒,怕出事儿,又来了。来的时候,她已经这样了……我没敢动,一直等你来……”
鹿儿美丽的眼睛,戴上了淡淡的黑圈儿。
“谢谢你。”
他看着狼藉在地的姑娘,觉得自己的声音沙哑而陌生。
“桑朵,告诉我住哪儿,送你回家。”
“你是谁?”
“韩松。”
她忽然绷紧身子,紧闭的眼睛启开一条细缝,随后又恢复烂醉如泥的半死状态。
“韩——松?”
她咕哝着,嘴里带出浓浓的酒气。
“我在哪儿?”
“车上。快说住哪儿,不能瞎开呀,打起点儿精神!”
他拍她的脸,她的脸冰冷而苍白。
他将信将疑地把她背到那个问了六七遍才搞清楚的房门前,从她手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挨个儿试,试到第四把的时候,门开了。
“谢天谢地。”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长吁一口气。
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新单元房,油漆味还没褪尽。
他记得上次经过的时候,这一带还是菜地。
屋里家具很简单,而且都是简易的,只有那张双人床还显得比较正式。
墙上挂着一把旧吉他,床上胡乱扔着内衣裤和丝袜,床头小柜上摆着一幅精致的小镜框。
他把她扔在床上,费力地脱掉长靴,长靴里面没穿袜子。
这长靴,勾起了遥远的儿时回忆。
他记得,少男特别爱穿这种及膝闪亮的拉链靴。
那时候,这是物质优厚和地位不俗的象征;那时候,她是个幸福的小姑娘。
房里很暗,窗帘虽新却死气沉沉,好像主人从来都不拉开它似的。
韩松上前“哧”地拉开,初冬上午明媚的阳光狂泄而入,阳台上晾晒着的一排白晃晃的内衣内裤闯进视线。
“嗯——”她抬起一只手挡住眼睛,软绵绵翻个身,躲开迎面射来的阳光,“谁让你拉帘了……拉——上!”
他回头看看她迷离的睡态,心里忽地一酸,又轻轻把窗帘拉上了。
“少男……别这样好么,咱们聊聊。”他一步步往床的方向挪,“不管你现在叫什么,我都知道你是少男,是我记得的那个小少男……”
他蹑手蹑脚坐上床,不想屁股还没落实,她就忽然“噌”地翻身而起,赤着脚一头扎进卫生间,飞速反锁了门。
“少男!”他追到门口。
“我是桑朵。你走!”
透过门上的毛玻璃,隐约能看见她的影子靠在墙上,一点点往下滑。
“走啊!我要上厕所,我要洗澡,出去!别再来烦我!!”
他默默坐在床头,抽完一支烟,又接上一支。
床头柜上的小镜框里,嵌着一幅彩色照片——她穿着大红的长袖旗袍,头发绾成高高的髻,颀长白嫩的粉颈,发出玉石般的光泽,微露的皓齿,替代了所有可能的首饰,丰满圆润的曲线,隐在灿烂的红色里,精美的面庞被衣服的颜色映衬着,未施粉黛,一脸明媚,让人想起春天里瑰丽的朝霞。她就那么笑着,甜甜的、淡淡的,像要诉说什么由心底里感觉甜蜜的事。
他凝视着照片里的她,似乎已经忘了呼吸。
周围是时光停顿般的寂静,卫生间里也没有半点声音。
他在镜框旁的烟缸里掐灭了烟,起身离开,轻轻把门带上,可还是发出了“嘭”的一响。
响彻心扉,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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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她不能唱了,她是个酒鬼!”
鹿儿呆望着软塌塌趴在桌上的桑朵。
韩松和舒扬看看她,又看看半醉的人,说不出半个字。
一个男人走过去拉扯桑朵,一连拉了几次,她终于抬起头,对视片刻过后,开始软弱的挣扎。那男人显然动了火气,抬手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引来客人们的注视。
“别动。”鹿儿一手一个按住韩松和舒扬肩头,“他是毛三儿,剪头了。你们别动,我来摆平他。”说着扭身奔了柜台。“千万别动!”
话音未落,“啪”的又是一响,桑朵发出带着哭腔的尖叫,鹿儿开始急匆匆拨电话。
桑朵忽然停止了反抗,拦腰抱住毛三儿,头扎在他肚子上。俄顷,猛然一顶,把他顶退了半步,拦腰搂抱的双手飞快收到胸前,紧紧握着那把韩松见过一次的藏刀,刀尖直指毛三儿的肚子。
她的眼睛在喷火,毛三儿下意识退了一步。
这变故,让鹿儿大吃一惊,观望的客人里,有人开始污言秽语地起哄。
鹿儿飞快抢到毛三儿面前,嘴里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往外推他。
服务小姐们有的围在浑身颤抖的桑朵身边,有的四散挽留着想要提前离开的客人。
韩松和舒扬,不约而同地、悄然地,一步步靠近正埋头苦劝的鹿儿。
“走吧,她喝多了。别闹事。”鹿儿说。“给我个面子,你可还欠着我的呢……”
毛三儿楞楞着脖子,三晃两晃退到门边,忽然急速倒退着踉跄出去。
韩松和舒扬还以为他踩空了,却见鹿儿猛捂住嘴巴,这才看清,毛三儿正被从背后抄过来的两条彪形大汉拎着往马路对面拖。
“嘿——cao你妈谁呀?!”
无力反抗的毛三儿扯开嗓子大叫。
韩松舒扬绕过鹿儿跟过去,街上的闲人都冷眼看着毛三儿几个,好事的已经围拢过去。
毛三儿被拖到对面店铺背身的阴暗处,按在一棵老槐树上。
“啊”的一声惨叫,一朵不小的火星在他脸上被碾成无数小火星,四散迸落。
叫声未尽,就听“嘭”的一响,砖头的碎块,爆炸般从他脑袋上飞溅开,堪堪就擦上了最前排观望者的身体,散落得一大片地上都是。
毛三儿的叫声戛然而止,整个人死了一样瘫倒在地。头碰地时,整张脸已经被鲜血染遍,难辨五官,暗墨似的血泊泊涌出,迅速滩成一片,在路灯的昏暗光线下,涌动着令人心寒腿软的波光。
高个子的酒吧老板,重新点燃雪茄,摇摇晃晃往自己店里去。
韩松舒扬好半天才从惊悸中醒转。
围观的人们分成两路,一大半察看倒霉的毛三儿,一小撮簇拥着下完黑手坦然得让人吃惊的老板。
鹿儿焦急地冲老板申辩,老板夹着雪茄的手连连摆动,桑朵呆呆坐在原地,保持着握刀欲刺的姿势。
老板晃过去,在桑朵对面椅子上坐下,深吸了一口烟,巨大的烟火,叠加着灯光。映出了他的面目。
韩松舒扬同时定住脚步,周身仿佛被封冻了似的,刹那间变得僵硬冰冷。
那是一张他俩永远也忘不了的脸,虽然只见过几次,而且是多年以前,虽然只是那么一闪,还多了几丝岁月的留痕,可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不容置疑地认出了——那是——文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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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子,家伙放下成不成?”
文海开口了。
桑朵忽然警醒,扭身转而把刀尖指向他。
他本能地往后一闪,喷出一口浓烟,笑了。
“没事儿了,放下吧,别吓唬我。”
他说得很平静,余光瞥见正往前凑的韩松和舒扬。
“你瞧,你的朋友找你来了。”
他冲她背后扬扬下巴,她跟着回头瞥一眼,就这一瞥的功工夫,被文海闪电般劈手夺了藏刀,猛回身抢时,已为时太晚,徒劳的夺抢,把桌上的烛火煽动得狂跳起来。
“还给我!”她隔着桌面双手扑抢。
文海握刀的手飞速藏到身后,另一只手凌空揪住她肩膀。女孩已经使不上力的胳膊刚在空中舞了半下,整个人就被按趴在桌上,飞速横拉过去,酒杯腊碗落了一地,发出骇人的破碎声。
破碎声中,女孩落进了文海的怀抱。
“放松点儿放松点儿,没事儿了。”他轻轻拍她后背,“我是好人,好人……”
她不再抢夺,挣开他,蹲在地上呜咽起来。
文海悄悄站起身,把藏刀递给鹿儿。
“行了,没戏了。”他冲众人摊摊手,“我说这二位,怎么意思?”
韩松知道,这是在问他俩,虽然文海只给过来个侧脸,但肯定不是在说别人。
“没事儿没事儿。”舒扬反应稍快一点儿。
“怎么瞧着眼熟哇?”文海偏过头。
“让您说着了,我们还真是她朋友。”舒扬拿下巴点点还在哭的桑朵,腿肚子直哆嗦。
“是吗——赶紧领走!”
“不!”桑朵忽然站起来,狠狠抹了一把脸,“你说你是好人,”她别到文海面前,很认真地看着他,那目光,让韩松一下子仿佛回到了往日。
“我要喝酒,你请吗?”她问文海。
“我凭什么呀!”文海愣了,鹿儿令人难以察觉地撇了撇嘴。
“那把刀还给我!”桑朵伸手往他面前杵。
“噢,二位,”文海挠挠头冲韩松舒扬说:“她不跟你们走。没事儿请着吧。”
……
他们为自己的怯懦无比羞愤,可就是鼓不起勇气折回去,甚至鼓不起勇气再去那个酒吧。
“她完了。”舒扬想,“拔不出来了,落在他手上,就算完了——哎!甭折腾了。”可最终也没敢说出口,只是想了想。
韩松当夜在被子里大哭一场,把自己扇得鼻青脸肿。
“哥,没事儿吧。”弟弟隔着被子拍打他。
“没事儿,睡你的吧。”
“有事儿说话啊,我认识一帮哥们儿……”
“放屁!你听好了,要敢学坏,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兄弟。”
他咬着牙,弄得弟弟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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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懦夫!”陈歌拍案而起:“他能把你怎么着?就这么看着她堕落,看着她去死!?”
“这还不算堕落呀,还得怎么着才算?还看着看着的,看着什么呀?!”
舒扬说出了心里话。
“那总还有口气儿吧——”陈歌气哼哼坐下,“不许抽烟!”她吼。良久,轻轻叹口气,说:“我找不着她家人。反正,现在……还没找着。”
“陈歌!”韩松俯下身,梗起脖子望着她,眼圈发红,“求求你,救救她吧。她听你的,她信你,求求你了……她……她不理我……”
他讲了前次醉酒送桑朵回家的事。
陈歌这才明白,害怕遇见文海,至少不是韩松几乎要垮掉了的全部缘由。
“我不知道行不行,上次她也一样躲我。”说着的时候,心头却忽然一闪——毕竟,躲,跟明明见着了也不理假装不认识不同。很不同!
其实,文海自那天把少男灌醉,就没再在酒吧露过面。尽管也觉得这个桑朵跟早年建京那个漂亮得吓人的老妹实在像得奇怪,但并没多想,觉得就算是,也已然用给毛三儿那重重一击,还清了董家兄弟的情,往后,这妞子就谁也不挨了。不过目下,还没工夫理她,有大买卖,比酒吧大得多,做成了,钱挣得能把自个儿淹死。钱哪!好东西!谁跟钱有仇谁是大傻X!在他心里,除了钱,原本还有个鹿儿,如今又杀出这么个美妞子……行,有的干了!
“鹿儿姐姐,谢谢你送我回家。”
“我可就送你这一回……叫鹿儿就行了,别姐姐姐姐的,我不爱听……小朵,听句劝,别跟谁都答咕,文海是好招惹的么?”
“谁?你说谁?”
“我们老板哪——你喝傻了!”
“他叫……文——海?”
“你不知道哇!我没说过吗?”
“天——哪——”
她嘶喊的声音,吓出鹿儿一身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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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歌一直牢牢盯着坐在吧台的桑朵,不敢有半点疏忽,也不敢过去搭话,甚至不敢靠前,生怕她又跑了。
那个领班好像很眼熟,就是上回那个吧,就是韩松说过的那个吧,看着大模大样,像个有心计的。
她看着她一杯接一杯喝,看着她一张接一张往柜台上扔钱。
那钱也不知是从哪儿掏出来的,反正不是从手包。
手包很精致,但好像只装了香烟。
她数着,她已经抽了十九根烟,上了四次洗手间,可却数不清她喝了多少杯酒,往外扔了多少张钱。
看着挺拔的腰身被酒精泡得一点点瘫软下来,看着把手包扔在柜台上就奔了卫生间的蹒跚脚步,她心里酸得有点儿缓不过来。
服务小姐趁桑朵上厕所,把手包挪到边上,让过刚进来的一对并肩落座,她晃晃悠悠回来,竟好像全无察觉,寻着手包的位置,坐上了不同的椅子,拿起面前不知谁剩下还没来得及收掉的半杯酒,又一饮而尽。
陈歌的视线彻底模糊了,眼泪掉在手背上。
“这就是少男么?那个恬静的小女孩。真是她么,那个多少次和自己同床而卧的伙伴。韩松没认错?自己没认错?她的琴呢?她的笑容呢?她的纯洁、细腻、歌声和欢乐呢??”
桑朵醉了,醉得爬不上高高的吧凳,醉得忘了手包,甚至忘了走路的要领。
“我送她。”
陈歌从鹿儿手里接过瘫软的身体塞进车。
“谢谢您。”她说。
鹿儿莞尔一笑,算是回应和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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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鹿儿……”
她一路昏昏沉沉重复着这句话,口齿含混。
“鹿儿是谁?”陈歌没敢就问,“是那个领班么?”她猜测。
“哎——要吐提前说啊。”司机说。
因为韩松事前的指点,陈歌并没问什么,就顺利把她拖到家门口,拖进门,脚后跟一勾,把门带上。
“谢谢你鹿儿。”她又说,话还没说完,就骤然发出呕吐的前奏,不顾一切冲向卫生间,一路洒下星星点点的呕吐物。
她“咚”地跪向马桶,撑着桶沿大肆呕吐,浓浓的酒臭气,顿时弥漫了小小空间。
陈歌一边扇鼻子一边给她捶背,顺便拉了水箱开关。
“谢谢鹿儿。”桑朵缓了口气,忽然又猛俯身下去,干呕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害怕,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似的。
陈歌拍打着,斜眼看看马桶,顿时汗毛都竖起来了——马桶里浮动着一片血红,正在清水中缓缓扩散,再看她,红红的血丝吊在嘴边,干裂的唇也染上了红色。
浓浓的血红。
陈歌的手颤抖起来,哆哆嗦嗦接了一杯清水。
“来,漱口。”她灌她。
“上不上医院?”桑朵摇头,吐出一口粉红色的水。
“你经常这么吐吗?”摇头,吐出的水清多了,她仰着脖子喘息。
“谢谢你鹿儿。”
她晃晃悠悠站起来,往卧室走,眼睛半闭,脑袋无力地无规则地晃着,鬓丝和胸前沾了几星呕吐物。
陈歌扶她到床边躺下,折回卫生间,拧了把湿毛巾,一点点擦掉呕吐的痕迹,目光被那幅穿旗袍的小照定住许久。
“谢谢鹿儿……”她不知是梦是醒地含糊着。
“我不是鹿儿,”陈歌洗完毛巾又给她擦脸,“少男,睁眼看看,我是陈歌,陈歌啊!”说着鼻子一酸,眼泪潮水般涌将出来。
桑朵动了动,没出声。
陈歌忍不住抽噎了一声:“我是陈歌啊——少男,记得吗?”
她缓缓蜷起身子,脑袋爬上陈歌大腿,悄悄搂住陈歌的腰,一头长发,蒙住了整张脸,沙哑但清晰地说了两个字:“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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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两个童年时代的好友,将成熟的身躯紧紧拥在一起的时候,少男发出一声长长的凄厉号啕。
陈歌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被这一声震得四分五裂,剧痛难当。
“为什么要这样?”
“习惯了……不这样,能怎样?”
“干吗不认他们俩?他们是好意。”
“我知道。”
“你知道他们多着急,多沮丧,尤其是韩松。”
“知道。”
……
“别再这样了好么。找你的家人吧。”
“不……没脸见他们了;也……也……没脸见你们。”
“所以就死不承认自己就是少男。”
“我是桑朵……少男——死了……”
“告诉我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 不。”
“为什么?”
“害怕……”
“……”
“别再找我了。那不是你们去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去?”
“……”
“别再让大伙担心了,好么。看看这照片上的你,想想过去的少男,好好生活成不成?”
“为什么?为什么要好好生活?什么才叫好好生活?”
……
“回北京多久了?”
“快一年了。”
“你吐血知道么?”
“我肚子里还有半颗钉子呢。”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本来都不想回来了……”
“那怎么又……”
“……因为……不想死在外边……”
陈歌的声带好像失去了功能,空张着嘴,发不出半点儿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