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看似不正经的打油诗,其实大有乾坤
中国是诗歌的国度。早在4000多年前,中国就产生了诗歌,2500多年前,诞生了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
两千年来,中国产生了无数的诗人与诗歌,几乎每一个历史时期,都形成了独特的艺术成就。
到唐代,诗歌创作达到了最高峰,仅《全唐诗》就收录唐诗近5万首,涉及的诗人2200多人。如果把历代诗歌算起来,即使不考虑那些散轶的诗篇,恐怕也难以计数。
古人说“诗言志”,“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歌是内心情感意志的表达。诗歌刚产生的时候,形式是自由活泼的,没有条条框框,谁都可以作。后来随着诗歌的发展,形式越来越精致,作诗越来越成为文人的专利。
从南北朝开始发端,到唐代成熟定型的格律诗,对诗的要求特别严格,诗的结构、字数、用韵都有严格限制,只有经过严格训练的文人才能写得了格律诗。
为了把诗写得更好,诗人们搜肠刮肚,绞尽脑汁。
贾岛作诗要经过反复“推敲”,以至于“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卢延让作诗“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
杜甫作诗力求“语不惊人死不休”,李白笑他“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宋朝一位诗人,写诗时要把老婆孩子赶出去,把家里的鸡鸭猫狗都关起来,不能有丝毫干扰。
就在格律诗曲高和寡,越玩越高级的时候,另一种风格的诗歌也相伴而生,这就是打油诗。
打油诗大概起源于唐代。据说有一个叫张打油的落魄文人,在一个下雪天写了一首咏雪的诗:“江上一笼统,井口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这首诗严格来说不算诗,但它非常形象地描绘了雪后的景象,由远及近,层次分明,语言朴实,幽默诙谐,朗朗上口,很快就传播开来。后人便把这一类的诗称为“打油诗”,这首咏雪诗也就成为打油诗的滥觞。
打油诗自产生以来,就像一个庶出的子嗣一样不受待见。正统文人瞧不上他,一般民众也不拿豆包当干粮。因为打油诗不讲究格律,也不遵守平仄和对偶的规则,只是押韵。遣词造句也都是俚俗口语,粗糙鄙陋,登不上大雅之堂。没有人把它作为诗书传承的教材,也没有人去专门研究它。
但是千百年来,它却一直活在民间口头上,而且传颂不衰。这是因为打油诗虽然看似不正经,其实内中却大有乾坤。
打油诗的产生主要有两个方向,一是来自底层文人对民间文学的“拔高”,二是来自文人士大夫对严肃文学有意识地“下沉”。
科举制度兴起后,读书改变命运成为可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读书做官成为一种普遍的价值追求。但是,考中科举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读书人仍然挣扎在底层,以耕读、教书或者做幕僚、算命等维持生活。他们的诗歌创作由于水平所限,往往达不到正统诗歌的层次和境界,充其量只是民间文学的拔高,这便成为打油诗。
相反,文人士大夫在应酬唱和中,经常即兴作诗,他们往往吸收民间文学的一些元素,有意识地打破格律,写一些自由散漫、通俗易懂的诗,也成为打油诗。
幽默风趣是打油诗的一大特征。打油诗表现主题用的是精巧细致的诗歌形式,而采用的语言却是一些朴实的民间词语。例如“白狗身上肿”,想象一下,一只白狗因为顶着一身白雪变得臃肿,是一个多么滑稽的形象。这个“肿”字,在正统诗歌中一般是不会用的,但它却把形象地表现了雪之大,雪之急,耐人回味。
还有一首咏石榴的打油诗:
青枝绿叶开红花,咱家园里也有它。
三日两日没看见,枝上结个大疙瘩。
“大疙瘩”这个词虽然俗,用在这里却形象地表现了石榴树长势之旺,收获之丰。打油诗的这种风格,就好像用展示珠宝的豪华橱窗展示土产品一样,这种错位本身就形成一种幽默感。
贴近生活针砭时弊也是打油诗的一大特征。明朝的陆诗伯有一首反映雪灾的诗:
大雪纷纷下,柴米都涨价。
板凳当柴烧,吓得床儿怕。
这首诗用拟人的手法,把床看到板凳被劈了当柴烧,害怕轮到自己的心态写出来,生动地表现了雪灾中生活的困窘艰难。
清代酷吏催租,对交不起租税的农民进行杖责关押,有人模仿王安石的《元日》写了一首打油诗:
板子声中一岁秋,田农何必苦追求。
千门万户啼啼泪,总把新枷套旧头。
王安石的原诗是描写春节景象的喜庆诗,这首诗用喜庆的笔调写悲哀事,不仅加重了诗的悲情色彩,而且蕴含着强烈的讽刺意味。
有些打油诗含有丰富的哲理,具有积极的教化意义。唐朝僧人寒山有一首《争意气》诗:
我见世上人,个个争意气。
一朝忽然死,只得一片地。
这首诗站在佛家的超脱立场,劝诫世人活着的时候不要争气斗胜,一旦死了,什么也带不走,只得到一片坟地。
托名清朝大臣张英等多个作者的让墙诗,用简单的四句诗,成功化解了一场宅地纠纷。
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这首诗以秦始皇死后不能把长城带走为例,说明了人不能为外物拘执的道理。现在除了安徽桐城有六尺巷遗迹外,全国有多个叫六尺巷的地方,足见这首诗影响之广。
打油诗也是人际交流的一种有趣方式。这种情况在文人士大夫之间尤为常见,即使有些托名村夫村妇、贩夫走卒的打油诗,也可能是文人虚构出来的。
苏轼、解缙、唐伯虎、金圣叹等人都喜欢用打油诗和朋友调侃,每个人的相貌、性格、嗜好、人生遭遇甚至姓氏等可能成为调侃的对象。如苏轼的朋友陈季常怕媳妇,苏轼写诗嘲笑他: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其实打油诗的题材面非常宽广,涉及人世间的各个领域,它还可以用来自嘲、行酒令、猜谜、抒情言志等等。它不像正统诗歌那样一本正经,却更接地气,更容易被人接受。如果把正统诗歌比作是精美大餐的话,那么打油诗就是酸甜苦辣咸的各种小菜。大餐固不可少,小菜也别有风味。这正是:
信手拈来难入雅,平仄对偶任凭它。
嬉笑怒骂皆由我,打油诗里乾坤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