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莫测《留在山村不走了》
文/莫测
【作者简介】莫测,重庆作家协会、散文学会、公安作家协会会员,重庆纪实文学理事。签约作家,曾从事过文化教学、新闻宣传、报纸和文学杂志编辑等工作。著有小说、散文、杂文和报告文学著作多部。作品先后被《人民公安报》《啄木鸟》《法制时报》等百余家报纸、杂志和文学网站刊登录用。纪实文学《张君和他情妇们》《见证W》先后被海内外数百家媒体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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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醒醒,快到家了。山林推了推伏在自己肩上的田幺妹。
还早啦。田幺妹正了正身子,把惺忪的睡眼虚开一条缝,瞟了瞟,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吐了三个字,又闭上了眼睛。但是,她已经睡意全无。在她的记忆中,以前那是一条只通拖拉机的机耕道。机耕道左边是光秃秃的丘陵地,右边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小溪沟。可是,她刚才瞟到的却是高速公路,丘陵地上长满了果树,溪沟两旁柳树成荫。
这是我们家乡的模样吗?
田幺妹再次睁开了眼睛,并且再也没有闭上。昨天,市里召开农业机械化英模大会的情景再次浮现在了她大脑的荧光屏上。
的确,那就是田幺妹的家乡——巴南区接龙镇田家湾。只不过这是通过幺妹他们合作社奋斗几年之后呈现出来的新面貌。
二
初中毕业那年,田幺妹跟村里大多年轻人一样,离乡背井,纷纷前往沿海打工淘金。她要给弟弟挣学费钱,给重病卧床的母亲挣医疗费。这一去,就是整整十三年。其间,她仅回了一次家,是为母亲奔丧,在家待了不足二十四小时又走了,她已经不怎么适应农村生活了。她想起家里那土墙房,想起连厕所都没有的窘况和没有洗澡条件的尴尬,就摇头叹息,就心酸痛楚,就不想回去背太阳过山了。她与男朋友山林定下长远目标:一定要多多挣点钱,在城里买房安家落户。
经过几年夜以继日的努力,他们的汗水终于浇起了一条希望的小径——在打工地深圳城乡接合部买了间五十多平方米的二手房。虽然有点窄,总算有个窝。不然,每次听到潘美辰那“……我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就禁不住泪水长流,就有一种无家可归、孤独凄凉的感觉。
常言道,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据大道消息传,幺妹他们买的房子那儿很快就要大开发,房价会成倍翻番。也就是说,他们的一套房要变成几套房,穷光蛋要变成大富翁。猴年回老家过年,他们就是想把那喜讯告诉家人,让家人也高兴高兴。
说到高兴,幺妹可谓刻骨铭心。由于家里穷,再加上母亲是个药罐罐,家里欠起一屁股烂账。两年初中,她就断断续续读了四年。她当时外出打工,实属无奈。不过,她还是心甘情愿的,是高兴的。因为她想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外面的世界的确精彩,那挨肩接踵的摩天大楼,繁华气派的通都大邑,以及穿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还有那比客厅还干净的厕所,令她目不暇接,振奋惊喜。她多么想自己早日融入城市啊!可是,她很快发现,城市与农村差距太大,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尤其是城里人那目光,像刀子,割得她心惊肉跳。她的高兴劲很快灰飞烟灭。从此,她把自己的心门封锁了起来,笑容也从她脸上一扫而光。连山林也称她为“冰冰”。但不是范冰冰那个“冰”,而是冰冷的“冰”。就连他们搬新房那天,幺妹也没有笑,只是目光比平常柔和了一些。
三
凌晨,几声清亮的鸡鸣把田幺妹从温暖的被窝中唤醒。她草草起床,一边梳头,一边踱出房间,朝屋后的丁字山爬去。
说那是山,其实就是一个比周围地势略高的土丘。山,不是没有,举目可见,田家湾就包围于绵延的山岭之中。山上有红松、檀木、杨槐、翠柏和泡桐等几十种树木。如果说田家湾是一位美少女的话,那么,这些苍翠碧绿的树木就像缠绕于美少女脖子上的项链。
田幺妹在打工的城市,干的是皮革加工。每天不但轰鸣的机器声振耳发聩,而且灰土飞扬,臭味熏天,即使戴着口罩,一天干下来,鼻翼中也灌满着黑黝黝的脏东西,两天不洗头,头发就会沾结成板块,怪不舒服。还有就是空气龌龊,令人发堵、发怄,一天似乎生活在垃圾堆里。
一回到家乡,一吸到家乡那过了滤似的新鲜空气,田幺妹觉得整个人都像变了样似的,有一种解开束缚、脱离压抑的轻松感、释放感、爽朗感。
家乡的空气真好。田幺妹深深地吸了几口湿润、清新、干净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浑身轻松。她蹲下身去,抚摸着亮晶晶的露珠,手感比摸着皮革柔软、润滑、温馨、亲切得多。但是,她的好心情很快遭到了破坏。
田幺妹举目望去,家家户户都修了高大宽敞的楼房。在阳光的辉映下,楼房闪着熠熠银光。但是,楼房显得很肃穆、僵硬,毫无生机。她收回目光,看到的却是:应该长庄稼的土地上,全被杂草肆虐,土埂大多垮塌沦陷垮塌。山雀儿飞来跳去,或歌或舞,目中无人。田鼠们互相追逐,嬉戏寻偶,悠哉乐哉,它们把昔日热闹的山村完全当成了自己的乐园。橘子熟透了,没人侧目,没人采摘,它们失落地离开树枝,坠于草丛、石缝,霉烂成泥。幺妹没有忘记,自己脚下踩着的就是自家的责任地。因弟弟和父亲都外出打工了,没人管理耕种,责任地已经板结成了邻居晾晒衣服的土坝子。
邻居只有李大爷一人,儿子女儿都去城里买了房。他舍不得农村,儿女们就给他单独盖了楼房。老人领着养老保险,退耕还林补贴等,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只是他那土地,跟幺妹家的土地一样,全部像没了爹妈的孩子,被抛弃了、荒芜了。还有那鱼塘,除女儿们偶尔带几个乡镇干部回去甩几杆之外,满塘的鱼儿几乎都被夏天的洪水冲跑了。因为那儿不通路,没法把鱼换成钱。
大队部还有些人气。但不是领导们在那儿议事,而是村民们天天去那儿打麻将,因那儿宽敞,又集中,稍有人气。
山村早先建立的一切组织都名存实亡,集体财产也消失殆尽,人心七零八落……看着近乎凄凉、没落、冰冷的家乡,幺妹的心情更加糟糕了,眸子中那柔和的目光也被凝重、伤感所替代。
四
进城打工为了什么呢?田幺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春节到了,沉睡中的山村似乎开始苏醒。张家公子开回了小汽车,刘家三妹带回了新郎官……放鞭炮的,烧纸钱的,打麻将的,娶媳妇嫁女儿的,吃转转饭的,把个山村烘托得热闹非凡。但是,弥漫在山村上空的鞭炮硝烟还未散去,腊味还在房梁萦绕,那些回家过年的打工仔又急急忙忙地离家而去。他们回家似乎不是看望父母妻儿,甚至不是回家,而是住旅馆,或者走亲戚。他们给家人留下更多的不是欢乐与幸福,而是思念与担心。
回来的大多匆匆忙忙地走了,或者正在准备走。山林也做好了走的一切准备,他问幺妹何时走。
幺妹何时走呢?她犹豫着,徘徊着。春节间,她走了七八家亲戚,亲眼目睹了七八个村庄的现状。不,准确地说是惨状。每见一个,她的心就像被人撕了一把。都是乡里乡亲的,手板手背都是肉呀,她实在看不下去了。看着看着,一个奇思妙想就从她大脑中冒了出来:我的家乡,不能让它继续这样下去了。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个电视连续剧,说村子里的男人们都进城打工去了,女人们自发组织起来,创造了一片新天地。
人,都是逼出来的;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安于现状,你将逐步被淘汰;逼自己一把,突破自我,你将创造奇迹。幺妹想逼自己一把。她不想创造什么奇迹,她只想用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去改变现状,去让乡亲们获得真正的幸福。所以,当山林问她何日走时,她说不走了。
五
幺妹没走,山林却走了。但山林不是离开幺妹,而是去深圳处理遗留问题。他们最大的遗留问题就是他们的房产。按照当地政策,他们将获得一大笔拆迁赔偿。山林尊重幺妹的意见,把拆迁赔偿领回去投资家乡建设。
幺妹的初步设想是,把农村留守人员组织起来,闲散资金汇集起来,闲置土地集中起来,成立合作社,形成自愿入股、风险共担、成果共享的利益共同体。
农村的合作社模式,五十年代就搞了,后来因种种原因而退出了历史舞台。为此,当地父母官听了幺妹的汇报之后,有的摇头叹息,有的缄默不语,有的疑惑不解。也有人说她年轻幼稚,头脑发热,不知天高地厚。总之一句话,是异想天开。
说实话,幺妹心里也没底。但她敢想,敢闯,敢为父老乡亲鼓与呼。什么都可以一试,更何况她所想象的合作社,与五十年代的合作社从形式到内容,都有天壤之别。没有先例不怕,螃蟹总是需要人去吃的。她愿意做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说干就干。幺妹先通过走亲戚、打麻将、串门等形式,把自己的想法故意“泄漏”出去,欲听听反应。结果,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是个好办法,都积极响应。于是,幺妹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抓住机会,选了两家实力较强、影响力较大的乡亲,组成了“田家湾农业合作社”,她自告奋勇当社长。愿意者,都以入股形式加入。所有农业资源,如土地、农具等,都由合作社统一管理,统一使用。这样不但能够集中优势力量,根据市场需要生产,创造更大价值,而且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使闲地不闲,闲人不闲。
六
合作社的几个大股东,都曾外出打工多年,他们视野开阔,有经济头脑,很快就制定出了合作社发展蓝图。他们把以前种纯粮食的地里,用来栽花、种草、植树和种草莓、香蕉等;田里养鱼鳅、黄鳝;塘里养甲鱼、乌龟、龙虾;山坡树林中放养土鸡、土猪;村里办了吃、住、玩一条龙农家乐,还开办了科技兴农、饮食卫生、尊老爱幼和移风易俗等讲座,还把媒体请去宣传报道。
很快,一个沉寂的小山村就热闹了起来,沸腾了起来。前往休闲观光的、学习取经的、采风创作的,一批接着一批,农家乐几乎天天爆满,当地从未有过的饮食业、旅游业和小商品经销业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村民们的腰包鼓了,脸上全都洒满阳光,笑声不时回荡在村庄上空,连那凌晨的鸡鸣,似乎也清脆了许多,嘹亮了许多,得意了许多。
以前,田家湾的路都是杂草丛生的泥泞小道。如今,田家湾的路都是用水泥硬化了的,上面没有杂草乱石坑洼,她朴朴实实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晴天不扬灰尘,雨天不沾泥泞。小路不宽敞,也不直,还有弯弯拐拐梯梯坎坎。但是,走在上面平顺安心稳当,如履公路,一点也不觉得狭窄小气。
格桑花喇叭花百日菊美人蕉芍花等,你拥着我,我拥着你,占去了小路一大半位置。小路不争不吵不怨不恨,把自己仅剩下的一小半,也让给了行人。
春天,小路两旁的地里有成片的油菜花。以前,油菜作用单一,是专门种来收籽榨油的。而今,油菜花先供观赏,再掐嫩尖食用,最后才是收籽榨油。夏天,向日葵一怒放,就把山山岭岭染成金黄,把太阳比进云层,把稻穗羞得深埋头颅,没了底气。
小路四通八达,网状衔接。通向山里,那儿有野兔竹笋鲜蘑菇。通向地里,那儿有青椒蕃茄四季豆。通向田里,那儿有麻鸭菱角稻花鱼。通向村里,那儿有腊肉苋菜土鸡汤。
城里人沿着小路去了。去沐晨风薄雾,去听蛙鸣鸟叫,去看杨柳翠竹,去摘黄梨黑桃,去闻稻谷飘香,去读大山小溪,去吃竹鼠蕨菜,去吸氧洗肺,去净心养身。
诗人去了,并且是顶着烈日去的。说只有那时,向日葵才整整齐齐向着太阳盛开;只有那时,向日葵的颜色才最艳丽最好看;只有那时,才闪现灵感,才孕育诗情画意。只可惜,不少古人歌咏过向日葵,但没有注意到向日葵的这一明显特征。连梵高的向日葵,大多不是在雨中,就是在花瓶之中,也很难看到向日葵最光鲜最活力最灵气的一面。
作家去了,是踏着雾霭、露珠去的。他们也许去张家界阅过山,去九寨沟赏过水,去内蒙古眺过草原,去八达岭攀过长城。但他们仍对田家湾的乡间小路着迷。田家湾的乡间小路上没有牧童,没有短笛,但有许多不老的传说和民谣。有人说,田家湾的乡间小路是一条飘逸在田野村院的绶带。有人说,她是一条在晨曦里游动的银蛇。有人说,她是一篇没有形容词、没有修饰语的散文。
田家湾的钟炳坤,在外打工有近二十年的历史了,并且小有成就,做水产品批发赚了不少银子,还买了房子车子,把一家老小都接进了城市。当他从老乡的电话、微信中了解到家乡的变化后,根本不相信,就亲自驾车返乡“微服私访”。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要亲眼看看老乡说的是真是假。
当他沿着田家湾那条小路重新走了一次之后,他立即拜见了幺妹。并诚恳地表达了入股入社、包销合作社的所有农副产品和帮助引进一批包括耕地机、开沟机、打孔机和农产品加工机在内的农业现代化机械的热情愿望。
一时间,乐得田家湾山欢水笑。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