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
俗语云:“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
金秋十月,丹桂飘香,金菊竞放,游荡在河汊湖荡里的螃蟹也到了一年中最为肥美的时节。
秋日里食螃蟹、饮美酒、唱诗文,成为古人的一种时尚和风雅的象征,文人墨客们秋风明月里,一手持蟹,一手把酒,相互唱和,那是最潇洒惬意、也最具诗情画意的了。难怪魏晋南北朝时期《世说新语·任诞》里说:“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螃蟹属软甲纲、十足目、甲壳类动物,绝大多数种类生活在海里或近海区,也有一些栖于淡水或陆地,常见的螃蟹有梭子蟹、青蟹和中华绒螯蟹(河蟹、毛蟹、清水蟹、大闸蟹)等。
但古人给的名称很是别致,宋代傅肱《蟹谱》一书状其奇云:“蟹,以其横行,则曰螃蟹;以其行声,则曰郭索;以其外骨,则曰介士;以其内容,则曰无肠。”
它还有许多雅号,如“铁甲将军”“无肠公子”“横行介士”“含黄伯”等等。古人咏蟹常用“蟹黄”“脂膏”“嫩玉”,形容蟹之鲜美。这些称谓是指蟹的不同部位:“蟹黄”,是雌蟹紫褐色的叶状卵巢,煮熟后变为黄色;“脂膏”,指雄蟹无色透明胶状的精囊,熟后呈桔红色块状,有“胸中藏琥珀”之称;“嫩玉”指螯肉,即甲壳里洁白细嫩的蟹肉如脂如玉。
自古以来,蟹又被视为“水产三珍”,其营养价值高,滋补效果佳,且口感鲜美,风味独特,历代文人雅士对其称颂备至。诗仙李白常光顾长安的胡姬酒肆,吃腻了西域风味的牛羊肉,就想吃海鲜。有诗云:
摇扇对酒楼,持袂把蟹螯。
前途倘相思,登岳一长谣。
——《送当涂赵少府赴长芦》
他觉得吮蟹肉饮美酒,自然是快事一桩。不过从节令看,这是夏日食蟹,否则不会“摇扇”,而蟹肉也远不及秋蟹黄鲜美。因而他又在《月下独酌·其四》中云: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
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赞美金秋时节的蟹螯就像金液般鲜嫩。
唐代诗人、农学家陆龟蒙则喜食海蟹,他在《酬袭美见寄海蟹》一诗中赞曰:“骨清犹似含春霭,沫白还疑带海霜。”螃蟹的壳上似乎还带着春日的露水,吐出的白沫好像是海水的霜花,视之晶莹透彻,鲜活喜人。与他同时期的诗人皮日休也写过《咏蟹》诗:
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
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
这种长相奇特的海蟹,无心无肠,不怕风雨雷电,大海龙王那里它也敢横行无忌。
唐代另一位诗人唐彦谦也留下了一首长诗《蟹》,语言质朴,稍近俚俗,显得诙谐幽默。
湖田十月清霜堕,晚稻初香蟹如虎。
扳罾拖网取赛多,篾篓挑将水边货。
金秋十月,稻熟香飘,蟹多猛如虎,为了不让蟹毁坏庄稼,农人们想尽办法用各种的渔网去抓蟹。“漫夸丰味过蝤蛑,尖脐犹胜团脐好。”这是写螃蟹的美味赛过蝤蛑,尖脐的还要比圆脐的更好。诗的字里行间,惟妙惟肖地再现了当时人们抓蟹、卖蟹、食蟹的场景。
北宋大文豪也是美食大家苏东坡嗜蟹成癖,他在《丁公默送螃蟹》诗中写道:
溪边石蟹小如钱,喜见轮囷赤玉盘。
半壳含黄宜点酒,两螯斫雪劝加餐。
蛮珍海错闻名久,怪雨腥风入座寒。
堪笑吴兴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
时令当在初秋,雌蟹之卵黄刚生半壳,不是深秋正肥时,但散发香气的蟹黄虽未大满,仍是鲜美香醇。因此酒兴和食欲骤增,连呼“加餐”,实是呼唤再上熟蟹。此诗着墨不多,饕餮之状昭然若是。尤其最末两句,实为点睛之笔,“尖”指雄蟹,“团”指雌蟹,苏学士以诗换鲜蟹,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对蟹也是情有独钟,他曾在秋冬之季偶得数枚,吐沫相濡,乃觉可悯,笑戏成小诗:
怒目横行与虎争,寒沙奔火祸胎成。
虽为天上三辰次,未免人间五鼎烹。
别看你张牙舞爪,横行霸道,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人们捉来“五鼎烹”。他还写有一首《次韵师厚食蟹》,开句为:“海馔糖蟹肥,江醪白蚁醇。”诗中提到了“糖蟹”,这是加糖蜜渍腌的一种“糟蟹”,古人为延长蟹肉的保鲜时间,常常采取这种方法。
关于“糟蟹”,顾名思义,就是用酒糟加其他佐料泡制而成,隋唐时期以至宋代都十分流行的吃法,糟蟹口诀为:“三十团脐不用尖,陈糟斤半半斤盐,再加酒醋各半碗,吃到明年也不腌。”将三十只母蟹放入以糟铺底的罐中,再加入半斤盐、酒醋各半碗,封口糟渍即可。南宋诗人曾几赞道:“风味端宜配曲生,无肠公子藉糟成。”这是用酒曲、酒糟刚糟成的鲜蟹,风味独特,正宜品食;杨万里诗曰:
横行湖海浪生花,糟粕招邀到酒家。
酥片满螯凝作玉,金穰熔腹未成沙。
赞美螯肉片片似白玉、蟹黄油亮如黄金;北宋诗人苏舜钦更有“霜柑糖蟹新醅美,醉觉人生万事非”的感慨,已觉人生万事都不比把酒持螯的享受,这是何等让人沉醉的美味啊!
南宋大诗人、更是大吃货的陆游怎能忘记食蟹,他也爱醉蟹,写诗赞美:
旧交髯簿久相忘,公子相从独味长。
醉死糟丘终不悔,看来端的是无肠。
诗人不愧为美食大家,他把小肥羊与糟蟹加在一起佐酒,其鲜美比常人更胜一筹。到了晚年,陆游生活困顿,视力又不好,但依然偏爱食蟹。偶一得之,欢喜不已,状若顽童。有诗证之:“蟹肥暂擘馋涎堕,酒绿初倾老眼明。”你看他馋涎欲滴,急忙斟酒,以肥蟹作下酒之物,高兴得连昏花的老眼也顿觉明亮起来。
南宋进士徐似道五十多岁才谋得太和县令,生活窘迫,唯对螃蟹钟爱有加,他在《游庐山得蟹》中云:
不到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
亦知二者古难并,到得九江吾事足。
庐山偃蹇坐吾前,螃蟹郭索来酒边。
持螯把酒与山对,世无此乐三百年。
时人爱画陶靖节,菊绕乐篱手亲折。
何如更画我持螯,共对庐山作三绝。
美景、美食、美酒,有此“三绝”人生足矣!
清代文学家曹雪芹堪称吟蟹食蟹的高手,他在其古典名著《红楼梦》中,借主人翁之口赋诗三首,为咏蟹诗一绝。在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里,大观园里的才子佳人先是举行“菊花诗会”,以忆菊、访菊、种菊、对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等为题,唱和了一组菊花诗;后是进行“持螯赏桂”诗赛,以螃蟹为题,对出了三首食蟹诗,读来饶有情趣。
贾宝玉吟道: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
脐间积冷谗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林黛玉赋诗: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薛宝钗赞曰: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可谓吟哦食蟹之绝唱。
古人诗人嗜蟹唱蟹,古今画家中痴蟹者也不泛其人。明代画家徐渭对蟹观察细腻,笔下的螃蟹活灵活现,一墨千金。他的《题画蟹》诗也写得极为传神:
稻熟江村蟹正肥,双螯如戟挺青泥。
若教纸上翻身看,应见团团董卓脐。
徐文长酒酣后画了一只秋蟹,品评后突发奇想,若是将螃蟹翻过身来看,定是黄膏丰腴的美物。他将“死物”赋予鲜活的生命,想象力之丰富非常人所及。这首题画诗的诗眼是“董卓脐”。史载东汉末年奸雄董卓肥胖腆肚,硕脐深凹,后世约定俗成为典故,作某物肥得流油的隐词。
国画大师齐白石是中国画史上堪称绘蟹之高手,他画有多幅不同种类、不同形态的螃蟹图。抗战时期,大师参加了一场宴会,期间伪浙沪警备司令、特务头子宣铁吾请白石老人作画。在座的一些正直之士不禁暗暗担心,因为大师向以蔑视权贵著称。可出乎人们预料,只见白石老人捋捋银髯,沉思片刻,欣然应允。宣铁吾顿时眉飞色舞,急忙命人磨墨铺纸。白石老人款步走到案前,大笔一挥,雪白的宣纸上即刻出现了一只斗大螃蟹。众人赞不绝口,宣铁吾也喜形于色。不料,齐白石饱蘸浓墨,又随手添了两行题字:“横行到几时”“铁吾将军”。宣铁吾顿时脸红得像猴子屁股,而白石老人则轻蔑一笑,拂袖而去。
白石老人对日本侵略者一直怀有满腔积愤,曾在一幅《螃蟹图》挥毫宣泄,并作题款诗云:
处处草泥乡,行至何方好?
昨岁见君多,今年见君少!
看到日寇已日薄西山、穷途末路,白石老人那种暗中解恨又解颐的情态,跃然纸上。
-作者-
遇见是缘,点亮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