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写给莎士比亚的信
莎士比亚先生:
年初拜读您在斯特拉福投邮的大札,知悉您有意来中国讲学,真是惊喜交加,感奋莫名!可是我的欣悦并没有维持多久。年来为您讲学的事情,奔走于学府与官署之间,舌敝唇焦,一点也不得要领。您的全集,皇皇四十部大著,果真居则充栋,出则汗人,搬来运去,实在费事,但在某些人的眼中,分量并没有这样子重,因此屡遭退件,退稿。我真是不好意思写这封回信,不过您既已嘱咐了我,我想我还是应该把和各方接洽的前后经过,向您一一报告于后。
首先,我要说明,我们这儿的文化机构,虽然也在提倡所谓文艺,事实上心里是更重视科学的。举个例,我们这儿的文学教授们,只有在“长期发展科学”的名义下,才能申请到文学研究的津贴;好像雕虫末技的文学,要沾上科学之光,才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您不是研究太空或电子的科学家,因此这儿对您的申请,坦白地说,并不那样感到兴趣。
我们是一个讲究学历和资格的民族:在科举的时代,讲究的是进士;在科学的时代,讲究的是博士。所以当那些审查委员会在“学历”一栏下,发现您只有中学程度,在“通晓语文”一栏下,只见您“拉丁文稍解,希腊文不通”的时候,他们就面有难色了。也真是的,您的学历表也未免太寒伧了一点;要是您当日也曾去牛津或者剑桥什么的注上一册,情况就不同了。当时我还为您一再辩护,说您虽然没上过大学,全世界还没有一家大学敢说不开您的课。那些审查委员听了我的话,毫无动容,连眉毛也不抬一根,只说:“那不相干。我们只照规章办事。既然交不出文凭,就免谈了。”
后来我灵机一动,想到您的作品,就把您的四十部大著,一股脑儿交了上去。隔了好久,又给一股脑儿退了回来,理由是“不获通过”。我立刻打了一个电话去,发现那些审查委员还没散会,便亲自赶去那官署向他们请教。
“尊友莎君的呈件不合规定。”一个老头子答道。
“哦——为什么?”
“他没有著作。”
“莎士比亚没有著作?”我几乎跳了起来,“他的诗和剧本不算著作吗?”
“诗,剧本,散文,小说,都不合规定。我们要的是‘学术著作’。”(他把“学术”两字特别加强,但因为他的乡音很重,听起来像在说“瞎说猪炸”。)
“瞎说猪炸?什么是——”
“正正经经的论文。譬如说,名著的批评,研究,考证等等,才算是瞎说猪炸。”
“您老人家能举个例吗?”我异常谦恭地说。
他也不回答我,只管去卷宗堆里搜寻,好一会才从一个卷宗里抽出一叠表格来。“哪,像这些。《哈姆莱特的心理分析》,《论哈姆莱特的悲剧精神》,《从弗洛伊德的观点论哈姆莱特和他的母亲的关系》……”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假如莎士比亚写一篇十万字的论文,叫《哈姆莱特脚有鸡眼考》……”
“那我们就可以考虑考虑了。”他说。
“可是,说了半天,哈姆莱特就是莎士比亚的作品呀。与其让莎士比亚去论哈姆莱特的鸡眼,为什么不能让他干脆交上《哈姆莱特》原书呢?”
“那怎么行?《哈姆莱特》是一本无根无据的创作,作不得数的。哈姆来特脚有鸡眼考就有根有据了,根据的就是《哈姆莱特》。”
显然,您要来我们这儿讲学的事情,无论是在学历上和著作上,都不能通过的。在“曾获何种荣誉”一栏里,我也没有办法为您填上什么。您那个时候还没有诺贝尔、普利策、巴林根等等奖金,也不时兴颁赠什么荣誉博士学位。您的外文起码得很,根本不可能去国外讲学,或者出席国际笔会之类的大场面。桂冠呢,您那时候倒是有的,可惜您无缘一戴。
对了,说到奖金,我也曾为您申请过的,不过,您千万不要见怪,我在这方面的企图也不成功。有一个奖金委员会的理由是:“主题暧昧,意识模糊。”另一个委员会的评语是:“主题不够积极性,没有表现人性的光明面。”还有一个评审会的意见,也大同小异,不外是说您的作品“缺乏时代意识,没有现实感;又太浪漫,不合古典的三一律”等等。我想,他们的批评,在他们自己看来,也是诚恳的。
例如,有一位文学批评的权威,就指责您不该在李尔王中让那些不孝的女儿反叛父亲,又说哈姆莱特王子不够积极和坚决,同时剧情忠奸双方玉石俱焚,也显得用意含混,不足为训。还有人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殉情未免过分夸张爱情,对青少年们恐怕会产生不良的影响。至于那卷十四行诗集,也有人说它太消极,而且有太浓厚的个人主义的色彩云云。
至于大作在此间报纸副刊或杂志上发表,机会恐怕也不太多。我们的编辑先生所欢迎的,还是以武侠,黑幕,或者女作家们每一张稿纸洒一瓶香水的“长篇哀艳悱恻奇情悲剧小说”为主。
我想,您来这儿讲学的事,十有九成是吹了。没有把您的嘱咐办妥,我感到非常的抱歉。不过我相信您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的。您所要争取的,是千古,不是目前,是全人类的崇敬,不是几伙外行的喋喋不休,对吗?凉风起自天末,还望您善自珍重。后会有期,说不定我会去西敏寺拜望您的。
敬祝健康!
余光中拜上
阅读欣赏:
在《给莎士比亚的一封信》中,余光中先生将自己虚构成一位介绍莎士比亚来中国讲学的人,以荒诞夸张的笔法叙述自己如何奔走于学府和官署之间,舌敝唇焦却没有将莎士比亚足以充栋的四十部著作介绍出去。文化机构的人嫌弃莎士比亚学历太低(只有中学程度),不通外文,甚至没有一篇论文。这对于时下许多人漠视真才实学,盲目推崇所谓的学术背景和高学历作了贬斥。诙谐幽默的文字下隐藏的是作者的担忧和慨叹。
后话:我为什么分享这封信?
年初有几所大学想邀请我去开设九型人格选修课,起因是师生们听过我的讲座,读过我的《九型人格与自我认知密码》,对这门学科有了兴趣,想深入认真地学习,我欣然答应——作为九型人格的受益者和传播者,除了希望更多老师能接触到九型——在因材施教的基础上,我提出“因性施教”,已捐赠近百本我的九型书给偏远县城中小学老师;
我也衷心希望九型能帮助青少年的人生规划,正如嵇康所写“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人与人之间相知,就是因为能够了解彼此的天性,从而彼此成全,那么一个人要想成全自己,难道不应该先了解自己的天性吗?
此事最终未能成行,因为学校聘请外部讲师要求有博士学历,如果有海外留学经历镀金过就更好——很遗憾我没有,好心的学生建议我去“混”一个博士文凭——很多人就是这么干的,很遗憾,我尊重博士文凭,但我没有那个时间——我还有好多想读的书来不及读完,迄今为止,无论财务、金融、写作、培训,我谋生的这点技能,全靠自学得来,仅以余光中先生这封虚构给莎士比亚的信,聊以自慰、自嘲或自励吧。
再次感谢15年浙大请我去给金融班开课——邀请者并未问我学历,只是跟我有过一次交谈,随即来听过我半天讲座后,就决定请我去开课,并为我录制视频,制作app供线上传播,网上还能搜到:
参见旧作:
2018.11.15三山于上海柔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