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旧事:面人叔(上)
本文作者:蔡红宇
面人叔姓杨,因为从大集体开始到包产到户以及后来改革开放,他都一直在碾房、磨坊推磨、磨麦子、箩面粉,衣服上永远落着一层白面尘尘儿,所以人们就都管他叫杨面人,而他的名字,反倒没人叫了。
说起来杨面人比我长一辈,我应该叫叔叔,只是人们都叫他杨面人,我就也跟着叫,除非在大场合下才礼节性地叫声面人叔。不管谁叫他杨面人,他都哼着那不知名的什么调调答应着,从来没有不高兴的时候,其实面人叔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很悲惨。
面人叔的爷爷是个种地的,用后来的话说就是个地主。最早的时候,面人叔爷爷的父亲家没有自己的土地,常年做长工、打短工,吃苦耐劳、省吃俭用得攒着钱,一点儿一点儿地置办家产,等到有了面人叔爷爷的时候已经买下了十多亩土地。面人叔的爷爷继承了父亲吃苦耐劳的精神,继续保持着发家致富、扩展家业的光荣传统,等到有了面人叔父亲的时候,家里已经置办下六十多亩土地了。
面人叔的父亲兄弟姐妹共六人,五男一女,男娃儿多就是壮劳力多。壮劳力多田地里的活儿就干得多,打下的粮食也就多。粮食吃不完有了富余,富余的粮食换钱、养殖家畜等,在父亲这一辈时家业继续扩大,最多置下土地一百三十多亩,大小家畜十余头、匹。在面人叔爷爷的操持下,这个大家庭过上了很富足的生活,直到有一件事的发生,打乱、甚至毁灭了这个大家庭原来平静、富裕的生活。
那个时候,兵荒马乱,各种武装势力经常征丁征粮。对于征粮,面人叔的家里不用愁,有的是余粮,可对于征丁,惜子弟的面人叔爷爷咋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当兵打仗去,可摊派下来的壮丁指标数还得完成,没有办法,面人叔爷爷就花钱雇人去当兵充丁。
有些没吃没喝的穷苦人家,家里抽出一个男人去当兵,有吃有穿不说还能给家里挣两块大洋,冒着生命危险也愿意去。那几年,面人叔家雇人去顶替的壮丁,去了没几个月就都又回来了,打问怎么回事?回来的人说,去的队伍也不是什么正规部队,不是稽查队就是纠查队,各自为政,今天这个打那个,明天又这两个联合起来打另外一个。打来打去苦了当兵的人,当兵的自然也不愿替这些军阀们卖命,一上战场,胡乱把大枪里面的子弹打光后就跑了,双方激战正酣,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跑掉了,以为是被打死了或被对手俘虏了。每一场争战结束后,主官把损失数字报上去,不用多长时间又开始抓丁征兵补充兵源。就这样有的人一年能反反复复当好几次兵,有去不同的队伍,也有回到原来的队伍的,长官一看这小子又回来了,骂一句:你没叫打死了,腿倒长了个长。也不再追究,怕当兵的跑了,不跟着干。
一征兵就雇人,雇人就得花钱,开始是两块银元,后来涨到五块银元。面人叔父亲,是家里的老大,看着每次雇的人都回来了,也心疼那几个钱,就和面人叔爷爷商量着下回征丁他自己去,面人叔爷爷看着当兵也没啥危险,就同意了。没过几个月,又开始征兵,面人叔的父亲告别家人去当兵了。
这一去就是两年,两年间,和面人叔父亲一起去当兵的人陆陆续续几乎都回来了,就差面人叔的父亲没有回来。打问回来的人说,这次去的是大队伍,比较正规,训练地也刻苦,打仗基本能赢,且有执法队执行军令,不让逃跑,还开枪打死了几个逃兵。回来的人要么是受伤回家养伤,要么就是被俘释放,前些时候听说队伍向山西、河北方向开去了。山西、河北方向?那不正是抵抗日本鬼子的一线战场么!一大家人一听,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心慌意乱、担心受怕地在家等消息。
想着心爱的大儿子,惜子弟的面人叔爷爷硬硬朗朗的身子一下子软榻了。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还经常做噩梦,梦见面人叔父亲在打仗,让飞来的子弹打穿了脑袋,脑壳子都烂了;梦见面人叔父亲被炮弹击中了,鲜血淋淋。气也不好出,后来又咳嗽起来,吸一口气得掏心掏肺咳嗽半天。老伴儿和儿女们看着心疼,四下求医问药,西药、中药吃了不少,最终面人叔爷爷带着对大儿子的思念撒手人寰。
面人叔爷爷去世后,本来身体就不好的老伴儿也开始生病,请医生治了半年不见好,也驾鹤西游,寻老汉去了。
不到一年时间,一个大家庭一下子没有了两大主心骨。面临这样的状况,已经娶妻成家的儿子们没了主意。一个大家庭,没个主事人是没法维系下去的,商量来商量去,干脆分家另过,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呗。
面人叔的娘带着三岁半的面人叔也自己过,经营着分给属于他们的那一部分家产。可是女人娃娃的不会种植,不能养殖,没办法,请了一个原来就在家做活儿的男人来帮工。
就过生活就又等盼了面人叔父亲一年,面人叔父亲还是一点音讯都没有,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面人叔的娘实在是艰难得过不下去了,就把帮工的男人招了婿,给面人叔寻了个后爹,也就是继父。继父对面人叔娘俩挺好,日子慢慢地走上了正常的轨迹,温馨、富足、宽裕。可好日子只过了一年就又倒塌了。
第二年冬天,面人叔的娘因难产死了,那一年面人叔刚刚五岁。
五岁的面人叔在继父的拉扯下,热一顿凉一顿,有一顿没一顿地生活着,毕竟男人们再咋好,对一个小娃娃也照顾不周全。面人叔的姑姑看见娃娃可怜,就把面人叔领回家抚养,在几个叔叔的帮衬下,面人叔长大成人,迎来了解放。
新社会开始了。其间,有件事情的发生,让面人叔的家人们对面人叔父亲的不幸也释怀了,这个事情就是土改,定成分。原来和面人叔家一样富裕的几户人家,都被定成了地主、富农,家产被没收,土地充公,家里人抬不起头来,还影响年轻人上学、招工、当兵,很是狼狈不堪。而面人叔的家人因为分家早,分家后,日子也过得一般,就都定成了贫农,家里人没受成分影响,日子照过,想一想,这些个福报还都是面人叔父亲当兵没回来带来的。
年纪尚小的面人叔在新社会有了一份新工作,那就是给羊倌做副手,俗称打伴子。那时候的羊倌放一二百只羊,一个人顾不过来,就得有一个副手,协助着管理羊群。羊倌和打伴子的有个好处,就是在羊的主人家轮流吃饭,面人叔正好有个吃饭的地方,不用自己做了。要知道,懂事的面人叔几年前从姑姑家搬出来后,一直是自己过日子,做饭就成了个事儿,冷一顿热一顿的,这下子解决了吃饭的问题,面人叔干得非常起劲儿。兢兢业业的面人叔干至农村进入大集体时代。
大集体生活开启,生产队长看着面人叔一个人没吃少住的,就安排面人叔去磨房推磨、箩面,磨房在饲养圈的旁边,顺手帮帮饲养员老汉喂喂大牲口,也有个住处。
就在那个时候,人们开始叫面人叔为杨面人了。整天在磨房里呆着,推磨、箩面一天下来,衣服上是白面粉粉儿,帽子上是白面粉粉儿,脸上、眉毛上,就连胡子上也全是白面粉粉儿了。
磨房的设备就是上下两扇直径一米多的石头磨,刚开始时没有牲畜拉磨,就靠面人叔推磨,干上一天累得腰酸背痛的。后来磨房又添置了石碾盘,两米多大、平油油的大碾盘和半人高的石碾子,面人叔一个人推不动了,生产队里给配备了两头毛驴拉磨,面人叔也就苦轻了,只需负责添加粮食,箩面。
就在磨房配备了两头毛驴以后,面人叔学会了喝酒。毛驴拉磨转圆圈,怕毛驴转得头晕,就用毛巾把毛驴的双眼蒙起来。面人叔走在毛驴后面,跟着毛驴转,因为又要添粮食,又得用扫帚往里扫石碾子碾到边上的粮食,所以面人叔不能蒙眼睛。一天转下来,头晕恶心得饭都吃不进去。饲养员老汉看着面人叔可怜,就给他出主意说:你要不喝上两口酒再跟着毛驴上磨,看看晕不晕了!第二天,面人叔就喝了两口饲养员老汉给准备的烧酒,上磨干活儿了。本来不会喝酒,喝了两口就晕晕乎乎的,跟在毛驴后面转也不觉得晕了。就这样每天喝点酒上磨房干活儿,不知不觉酒量越来越大,开始喝两口就晕了,后来喝半斤才晕,最后喝一斤才晕。
每天喝得晕乎乎,干着活儿,日子过得很滋润,可是面人叔一下子出事了,滋润的日子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