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华|船家的家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父母为了供我读大学,卖掉船家的老屋。自从那年离开后,我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游子,到如今也只能以文字作船,苦苦寻找回家的路……
说起“船家”,大家第一时间会在脑子里闪现一个群体概念——以船为家、以渔为生的人。其实,我所说的“船家”,只是一个地名,是我生长的那个小地方。
离船家不远有条小溪,名字非常土豪,叫金沙港,是信江的小支流。水里没有半点儿金沙,河面也仅有几米宽,终日更是难见一个摇船摆渡、打鱼弄潮的人,似乎与船家“八杆子打不着”,所以时至今日我都没有弄明白为何叫这个匪夷所思的名字。
那些年,祖辈们对船家辉煌的历史总是津津乐道。他们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水域宽广,航运发达,气候宜人,鱼类繁多。数百年前,我的先祖也不会大老远从广东韶关迁徙来到这里定居,数十位达官贵人撑起了家族的门面,近百个青年武士守护着偌大的宅院,尾巴上挂着稻草作记号的壮猪在村子里横冲直撞……这个既没有船只也没有渔民的船家,承载了多少厚重、美丽甚至还有些迷惘的记忆啊?!
每年汛期来临,小溪的水面变得越来越宽,一直漫延到地势低洼的族人家门前。这时,武警的冲锋舟奇迹般地出现,四处搜寻受困村民。下游的村民也会撑着竹筏,投奔高处的亲友。这下倒让我多少有了些许“船家”的概念。
春暖花开,正值蚕豆成长的季节。
这时,我们几个小伙伴分别带上锅碗瓢盆等“家伙”,到离家不远的自家菜地里偷摘蚕豆,再找来一些干树枝,躲在没人的地方支起锅、生起火。除了放点盐,什么调料都没有,甚至连一点油星子也没有。煮熟了,大家便争先恐后抢着享受胜利果实,但每回都会剩下很多。现在看来的绿色食品,其实在当时并非美食,幸好蚕豆还鲜嫩甘甜,吃起来口感不错,不然谁也不愿担惊受怕。当然要是让长辈发现,则常常沦落为“败家子”。谁愿受这个罪过?如今想起来,却是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不该了。
记得有一年的春天,我们看着蜜蜂在族人的油菜地飞舞,忍不住好奇下地捕捉,好不容易捉到几只,装进从乡卫生院里捡来的玻璃药瓶里,再摘下几朵油菜花放进去,偷偷带回家,直到蜜蜂慢慢死去,才连瓶子一起扔了。有时,我们也会忘记销毁“罪证”,结果被长辈发现,便少不了遭到一阵痛骂。长辈倒不是为我们踩坏油菜生气,而是觉得我们不应涂炭生灵。与人为善,百忍成金,一直是他们恪守的族规。在他们看来,我们捕捉辛勤采蜜的蜜蜂,就是对劳动者的亵渎和伤害。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夏天的记忆,像一树缠在身上的青藤,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心。这时,我们可以跑到离家不远的小溪去游泳。对于生长在水边的人而言,游泳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们可以随时脱下衣服,露出黑炭般的光腚,冲进那条并不宽敞的清溪,毫无顾忌地嬉闹起来,尽享阳光和清水的滋润与宠幸。
与好水好山接触久了,人自然就会充满灵性。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夏天也成了童年最清晰的记忆。记不清一天要下多少次水,好像除了一日三餐,其他时候都滞留在小溪周边。
溪水清澈见底,各种各样的小鱼游来游去,煞是可爱,偶尔带上自制的钓鱼杆,把挖来的蚯蚓穿在鱼钩上,学大人样在岸边垂钓,但我们没有太多的耐心,折腾一番后便把鱼杆扔在一边,下水尽情嬉戏。小鱼悠闲地围在我们的身边,一点也不怕,倒是有时碰上几条水蛇,吓得我们赶快往岸边游。
如今,“旱鸭子”实在是太多了。特别是对于一些城里的孩子来说,游泳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河水被污染早已不适合游泳,要游只能上游泳馆。这无异于隔靴搔痒,少了多少童趣和舒适。
想起这些,我常常在睡梦中为自己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笑到泪花流,但醒来后还是常常会生出莫名的淡淡的忧伤:自己的下一代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明天。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二叔常说,乡间生活处处都是哲学。纵然乡间的夏季给了我诸多快乐的回忆,但也有心烦意乱的时候,譬如大热天躲在柳荫下纳凉,刺耳的蝉鸣突然响起。于是,我们找来一根长长的竹杆,把蜘蛛网捏成团粘在杆顶,用它去粘蝉。蜘蛛网的粘性极强,蝉的翅膀一旦被粘住,十有八九就成了囊中之物。大多数时间,捕蝉是图好玩,知道它是害虫后“仇恨”顿生,有时便为了解恨去抓它们。后见一些年长的孩子烤蝉,而且吃得很香。我们为了解馋,也学起样来。蝉的颈背部有块很厚实的瘦肉,营养物质丰富,烤熟了的味道更是一级棒,无论是在口味,还是在营养方面,现在的肯德基、巴西烤肉都统统不能相提并论。
听家里的老人说,蝉体有散风宣肺、解热定惊的功效,蝉壳还可以入药。当时,乡卫生院的收购价,先前是十个三分钱,正好和街上的盐水冰棒同价。我们天天上树采摘蝉壳,等小心翼翼装满一小袋就送去换钱,每次差不多有三、四毛钱,便拿去买冰棒和饼干吃。后来,卫生院见送来蝉壳的人越来越多,收购的价格也一降再降。到最后,我们再也无法靠这种诚实劳动满足自己日益增长的馋欲了。
夏季还是放牛的好时光,草也长得更青更长了,还不用担心牛会误食班蝥而中毒。
对于牛的感情,我一直以来有些悲喜交集。当年,我家和三位叔叔共有一头大水牛。它脾气很坏,动辄用尖角顶人,特别喜欢欺负小孩子。记得有一次,父亲带我到田里干农活。耕完田后,父亲解了牛套,把牛牵到刚收割完的田地放养,便忙着铲田埂上的杂草。我猫着身子,跟在父亲身后糊豆泥。突然,牛向我冲过来,幸好被父亲挥舞的锄头及时制止,我才躲过一劫,而堂兄却少了几分幸运。
一九八五年夏末的一天下午,堂兄随族人一起到附近的山上放牛,在回来的路上下起了雷阵雨,堂兄硬拽牛往回走。牛或是受了惊吓,死不肯听话,好不容易走到村口。这时,突然“轰”得一声巨响,堂兄被雷电击中,倒在泥泞中。在乡卫生院大厅里那条破旧的长木椅上,我见到了堂兄的最后一面。按照村里的风俗,夭折的人当晚就要送上山安葬的。我似乎已然忘记了自己当时的表情,甚至有点觉得还来不及悲伤,年仅十岁的堂兄就像初秋早落的叶子一样,被狂风吹得愈来愈远了。
从那个夏天开始,我一直有些怅然若失,对于接下来的秋和冬,再也没有太多的印象。只是依稀记得,在那年秋收完后,祖父最终决定卖掉那头不祥的水牛。当别人牵走时,它的双眼噙满了泪水,不时发出一串串沉闷的叹息。那种难解难分、前途未卜的场景,让我终生难忘。
还有,就是每次照镜子时,看见了自己上嘴唇的那道伤痕,才极不情愿地回忆起儿时的冬天是那么的寒冷。不像现在,每年都是无一例外的暖冬,冬天的唯一乐趣也因为没有冰雪成了尘封的记忆。每次打完雪仗回来,就在踏炉上烤火。有一次,不小心踩翻了踏炉,嘴唇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被母亲背到乡卫生院医治。粗心的医生在做手术时少缝了一针,给我的童年打上了一个难以磨灭的烙印,以致后来报考大学时,差点被眼尖的体检医生误以为是兔唇。
日子过得飞快,不觉背井离乡已经二十年了,可那山那水在记忆中一直还是那美丽而温馨的模样。
前些日子,我回了趟那里,看见小溪因植被破坏,堤岸出现严重滑坡,河床越变越窄,竟可以一跃到对岸,不时还有一股腥臭味刺入鼻腔。
三叔说,上游的村子有人办了个养殖场,粪便直接排入小溪,加上河床变窄,动植物锐减,河道的净化功能大不如从前,现在的溪水根本达不到饮用水标准,也没人再敢下水洗澡。
如今,船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船家人却还常常为那个空落落的名字,满怀愁绪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