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庆全:话说杜星垣
2011年3月22日,杜星垣去世。一晃,居然十年就过去了。
杜润生、杜星垣和杜导正,我眼中的“三杜老”,都是和蔼可亲的人,也是我在工作和研究遇到问题几可以随时请教的人。
我认识杜润生和杜星垣二老,是杜导正老介绍的。润生老颐寿时,我写了长文祝寿;他去世后,我也写了悼念文章。星垣老去世时,《财经》约我写,我说,以杜导正署名为好。我的想法是,杜星垣官衔很高,但因行事特别低调,即使研究历史的人,都会忽略他的名字,何况一般读者。杜署名,可以提升杜星垣的知名度。
写完导正老署名的短文,我就写自己的长文。文章写完了,但一直没有拿出去发表。星垣老多次跟我重复过一句话:将来写出真实的历史就靠你们这样的人了,你要有这个担当。因为记着他的话,因为“吟罢低眉无写处”,文章也就成为“抽屉作品”了。
杜星垣生于1914年,福建省霞浦县三沙镇人,二十年代初就读三沙中心小学。毕业后升入省立第三中学(现霞浦一中)。1932年到上海,1936年参加上海抗日救国青年团。同年毕业于上海大夏大学(后来的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参加上海地下革命工作。后来,他回到家乡,在省立福州乡村师范任教员。1937年,杜星垣徒步北上延安,进入抗日军政大学。1938年加入中共。曾任《全民抗战》助理编辑、中共热东地委敌工部部长、冀察热辽联合大学教育长、第四野战军政治宣传部部长。随四野大军南下,解放华南的战役后留在广州。1949年至1978年,历任中共广州市委工业部部长和副书记、第一机械工业部副部长、第二机械工业部副部长、国家经委副主任、水利电力部副部长、中共四川省委书记处书记、四川省革委会副主任。
1980年,中共四川省委第一书记调任国务院总理时,杜星垣来国务院任秘书长。杜随后调原四川省财政局长田纪云任国务院副秘书长。三位在四川合作非常好的伙伴,构成了国务院主要领导班子。
(杜星垣告别仪式。图片是我拍的)
田纪云和杜星垣在四川时就是老朋友。田纪云对杜星垣有个评价。他说:杜这个人,少言寡语,性格倔犟,为人正直,作风深入,工作细致,特别是对文字工作抠得很细,一丝不苟。
2011年3月22日中午,杜星垣去世。23日一早,田纪云就赶到杜家悼念。送来一个大花圈,并亲书挽联:“沉痛哀悼我的老领导杜星垣同志,他是一位老革命老党员,为中国革命和建设为改革开放做出了不朽贡献!杜星垣同志千古!田纪云敬挽”
粉碎“四人帮”后最初的几年,四川省搞得很好。作为省委书记处书记,杜星垣一直是第一书记最得力的助手。他是第一书记班子里年纪最大的,政治经验也最丰富,因而四川省的改革,他的功劳也最大。这也是第一书记到国务院任总理要带他一起赴任的原因。田纪云也经历了四川的改革。
四川是全国最早实行扩大国有企业经营管理自主权试点的省份。从1978年起,四川省就在考虑城市改革问题。从哪里改起?第一书记和省委主持城市经济工作的杜星垣等人则主张,从改革国有企业的经营体制,扩大企业自主权入手,像农村改革那样,首先调动直接生产经营者的积极性、主动性。
这项改革,就是杜星垣等具体指导和执行的。1978年10月,先在重钢、成都无缝钢管厂等6个工业企业的扩权试点,短短几个月时间,产值、利润的增长速度高于同类企业,职工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1979年2月,在总结初步试点经验的基础上,杜星垣制定了扩大企业自主权急需落实的14项政策、措施(简称“十四条”),扩大到1OO个工业企业和40个商业企业进行试点。
1979年7月,国务院副总理兼经委主任康世恩带队来川,在国内对企业扩权尚有争议的情况下,召开带有现场会性质的全国工业工作会议,肯定四川的基本经验,部署在全国范围开展扩权试点:国务院同月发出了《关于国营企业经营管理自主权的若干规定》。
到北京任职后,杜星垣又兼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秘书长和国家体改委副主任,中央财经领导小组成员、顾问,又成为国务院总理领导经济改革的助手。田纪云说他“为中国革命和建设为改革开放做出了不朽贡献”,是实事求是的评价。
进北京后,杜星垣住在离景山公园不远处的一个小小的四合院。他的家里简朴得难以相信。家具非常少,而且应该是他进北京时置办的,到他去世时,还是搪瓷脸盆搪瓷水杯,一切都带着改革开放初期的时代痕迹,唯一的奢侈品就是那套半旧的黄皮沙发。
杜星垣在四野当宣传部长时,就得到过一个评价:两袖清风,一尘不染。他把这个评价一直带到去世。
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干部子弟纷纷下海,杜星垣坚决不让子女经商。他的孩子都是拿着基本工资,干着基本工作的“上班族”,为人都很低调。记得他有五六个子女,女儿都在研究所做一般的工作,只有老二是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老三是北京日化研究所的干部,因为单位效益不好,提前退休在家,一直陪着杜星垣走到人生终点。
杜星垣有一个特别嗜好,就是搜集各种造型、各种材料的马模型。木头的、石头的、杂玉的,上百个,放在一个半旧玻璃书柜内。来客若对他的收藏感兴趣,他就会喋喋不休地介绍。我看着他瘦骨嶙嶙的形象,想着他对改革开放的无名贡献,常常会想到,这些造型各异的马,也是他“老骥伏枥”最好的形象。
离开工作岗位后,家国之事,仍在他的思维范围,这导致他常常心绪不振。不参加会议,也不参加各种老友聚会。我记得,导正老就常常劝他,出来活动一下,对身体有好处,他才偶尔参加一下我们杂志的迎春会。
不过,杜星垣和四个老朋友倒是常常聚在一起。其中三个老朋友是萧洪达、杜导正和姚锡华。他们也都是原国务院总理的老部下,有时四人结伴去看望老领导。为敦促老领导留下历史回忆,星垣老的作用最大,因为他的话在老领导眼里最有分量。
杜星垣对这几个老朋友情谊很深。2005年,老领导去世的追悼会上,星垣和导正二杜老,含泪拥抱在一起。老人的大哭,是年轻人最不能忍受的场面。我不忍看,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转头仰望天空。
2009年3月,姚锡华去世了。在八宝山开追悼会时,杜星垣很心痛,他对导正老说:“老杜,当初我们五个人,现在已经走了三个了,只剩下你和我了,这是自然规律,不可抗拒的事情。保重吧。”
导正老跟我说,老杜不大喜爱活动,你有时间就去找他聊聊天,听听他谈历史。
要找星垣老,不用去家里找,最好找的地方在景山公园。风和日丽时,他一准是在这家公园里。他常常一个人走到山坡上,在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自缢的地方,铺着自己带的垫子,普通老百姓一样,枯坐在那里。我有好几次就是这样陪着,一坐就是很长时间。
他喜欢对我这样的人讲历史,但不要我记录,更不要说录音。他的记忆力非常好,逻辑、条理都很清楚。我回到家凭着记忆记下过几次,把稿子给他看。很惭愧,他常常指出我记得有误的地方。他说,稿子我没收了,你自己记得就好。将来你写改革开放历史的时候,当个参考就好。
3月23日上午,导正老赶到杜星垣家吊唁。他在留言簿上写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他写道:“星垣,昨晚听到恶讯,今日上午看你来了,非常难过,你在锡华追悼会末对我说:'原先我们五个人,今日他又走了,现在剩下你我两个了”。“你不只是资历深,重要的是你的人品,你在国事大事大非上,你能挺住,站在人民的一方”,“在中国近代史上你留下了重重的的一笔,人民会记住你的,历史会记住你的”。
(导正老跟老朋友最后道别,图片是我拍的)
杜星垣的追悼会在八宝山的一个小礼堂举行的。我很讶异:这么一个老资格的领导人,怎么这么低的规格?导正老说:意料之中。不过,等你将来写我们五位老朋友交往的历史的时候,老杜(星垣)的规格就高了。少奇同志不是说过吗?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
在星垣老去世十周年的祭日,念兹在兹,不说点什么心里老是过不去。可是,“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半年来,就不免踟蹰来彳亍去。
“今夜月明人尽望”,何必在意“复恐匆匆说不尽”?就写下了这篇追念的小文。希望在天国里的老人,能容忍理解我这个小字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