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笔记(一)——元年春王正月

《春秋》开篇第一句话是:

元年春王正月。

按现代汉语,这句话是无法理解的,因为它只是把几个表示时间的词语汇总了一下,既非主语又非谓话,不能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

那么著名的《春秋》为什么会以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开篇呢?

对此,“春秋三传”《左传》《公羊》与《谷梁》都有自己的解释。

多说几句。

《公羊传》与《谷梁传》虽是两书,其实都是孔子高徒子夏分别传给他的弟子公羊高与谷梁赤的,换言之,公谷二传都源于子夏,不说二书能完全代表孔子思想,至少代表了正宗儒家学说。因受种种因素影响,《公羊传》与《谷梁传》不免在某些方面有所不同,甚至有些地方还相互抵牾。但这些不同之处、抵牾之处却无损于二传对于孔子思想的准确解读。相对于《左传》偏重史实叙述,《公羊》与《谷梁》确实是准确阐发了春秋大义。

《公羊》对“元年春王正月”是这么解释的: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

“元年”是什么意思?指君王登位的第一年。“春”是什么意思?就是一年开始的季节。“王”指的谁?指周文王。为什么先说“王”,再说“正月”?因为指的是周王确立的正月。为什么要说周王的正月?是表明大一统,天下都实行王的政令。

看,这就是公羊的解经特色,好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剥下去,最后剥到的就是公羊的核心思想:“大一统”。

读到这里,我们或许至少有以下两个疑问:

一、元年就是鲁隐公一年,为什么不叫一年而叫元年?

二、我们中国人是很讲究排位的,人要排位,字当然也要排位。既然王至高无上,为什么还要把“元年”和“春”置于“王”之上?

对此,东汉公羊专家何休有很精彩的解答。

一、关于“元年”:

变一为“元”,“元”者气也。无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

读至此,老树忍不住虎躯一震,差点从座位上掉下来。这所谓“天地之始”的“元”不就是道家祖宗老子说的“道”吗?!请看《道德经》第25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再仔细品味,“无形以起,有形以分”与老子说的另一句话“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表达的意义是否完全相同?

何休是儒者,老子是道家,何休不会抄袭老子思想,所以只能说,儒家与道家到了极致就是完全相通的。再说孔子还是老子的学生呢,只不过彼此各有天命罢了!

二、关于排位问题。既然“元”就是“道”,天下万物皆由道所生,那么自然“元年”应居首。那为何“春”还要排在“王”前面?

公羊说:春者何?岁之始也。

我们说:一年之计在于春。

何休说:春者,天地开辟之端,养生之首,法象所出,四时本名也。

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一年四季)行焉,百物生焉。

按现代科学,正因地球绕着太阳公转,而地球本身又是倾斜的,所以才有了一年四季的相互更替。

换句话说,以春为首的一年四季完全是天意而非人力。那么以天的儿子自居的周王,又怎能让自己排在父亲前面呢?

至于“正月”为什么排在了“王”的后面,那是因为正月确实是各朝天子自己规定的。比如商朝正月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农历12月,周朝正月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农历农历11月,夏朝正月相当于现在的农历1月,我们现在用的历法也叫“夏历”,这是有道理的。

好了,到现在为止,“元年春王正月”的含义与排位问题我们基本弄清楚了。接下来我们要分析另外一个问题,就是:

什么是大一统?

对中国历史有一定了解的人士都知道,春秋其实就是一部众诸侯国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历史,春秋初期的郑庄公、齐僖公,之后的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再之后的晋悼公、晋平公,末期的吴王阖闾、吴王夫差以及越王勾践,这些响当当的霸主有哪个不是诸侯国君?

但要知道,这些诸侯国君闹腾得再厉害,也是受周天子该管的啊!没有天子册封,他们能做上国君吗?

也就是说,霸主再厉害,只是孙悟空,天子再窝囊,还是如来佛,猴子永远跳不出我佛手心。

可不幸的是,当时的如来佛周天子不是有些窝囊,而是彻底窝囊,窝囊得像个怂蛋,窝囊得像个木偶。

要理解这一点其实很简单:说得出春秋五霸名字的你,能说出几个周天子的名号来?不光我们现在淡忘了周天子,当时的各诸侯国都已基本上将周天子视若无物。

一个足以说明情况的例子是,与周天子最为贴心、保存周礼最为完整的鲁国,竟然把天子赐予鲁国的一块靠近郑国的“飞地”私自划给了郑国,作为交换,郑国同样将天子赐予的靠近鲁国的一块“飞地”划给了鲁国。难道鲁国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赐予、收回与转让的权力都在天子手里么?他们当然知道,可他们更知道,我就这么做了,你天子又能把我怎么样?事实上天子还真的没能怎么样,连一句严正交涉与深表遗憾都没有!

再说一个更为极端的例子。鲁桓公5年,公元前707年,面对天子亲自挂帅的讨伐之师,诸侯国君郑庄公与王家部队狠狠打了一仗,差点一箭把天子射死!此战史称襦葛之战。好比是大家庭里的老子教训某个不听话的儿子,不想这个儿子拔出拳头与老子真打,差点让老子当场去世。被吓了个半死的天子正在长吁短叹之际,郑庄公不失时机地派人送礼求和。这种“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做法简直就是把堂堂周天子玩弄于股掌之上!

极度打击之下,周天子终于搞清楚了一件事:儿子们养大后,自己就管不住了。从此周天子就对那些日渐坐大的诸侯国再也没有任何脾气。

周天子,这朵可怜的红花,就这么惨兮兮地衬托着郑庄齐桓晋文楚庄那些娇艳的绿叶们。

为什么春秋天子没了权威任人欺凌?为什么诸侯国日渐坐大直至失控?为什么弑君灭国如儿戏?为什么礼崩乐坏无人管?

公羊告诉我们,根本原因就是春秋失去了“大一统”,整个中国一盘散沙。为此,《公羊》响亮地提出了“大一统”口号。

大一统,最简单的理解就是:一切政令自天子出,还天子至高无上的地位,亦即所谓中央集权。

从公羊学正式被列入官学之日起,“大一统”就成了中华民族的主旋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大一统,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是大一统,皇帝至高无上是大一统,高度集权是大一统,万方来朝是大一统,连孙中山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还是大一统。

可以说,春秋影响了中国数千年,公羊实是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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