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散文】舒雁《母亲》

【作者简介】舒雁,本名吴永贵,绵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安县作家协会理事,现供职于安县黄土镇小学。出版有诗集《自然萧音》,小说集《爱的神矢》,教育随笔集《理想的风帆》。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算来,母亲躺在床上,已经四个多月了,之前的母亲,还能在家里走走,她每天都会从客厅走到卧室,再从卧室走到客厅,这样来来回回三十个回合。再之前她还能上街去买菜。可是,如今的母亲,就成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还要忍受着身体的折磨与煎熬。每每想到母亲,在我们上班的时候,她身边就没有一个说话的人,她甚至连翻翻身都没有办法,她的孤独与寂寞,只有她自己承受,只有我知道。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会五味杂陈,就会难过万分。网络上流传着一句话:“你养我小,我养你老,世上最美好的事莫过于此,我已经长大,你还未老,我能能力报答,只希望你健康,对不起,从未让你骄傲,你却待我如宝!”然而,我的母亲哪来健康呢,二十余年的风湿已让她风浊残年,七十多岁的母亲看上去已经八九十岁了。我心碎不已,可我又无可奈何。

母亲的一生,可谓是苦难的一生,在我记事起,母亲就没有享受过一天太平的日子,没有轻轻松松地过日子。早年母亲没进过一天学校,七岁丧母,十二岁丧父,全跟着哥哥嫂子过。那种日子可想而知,没有父母的疼爱,母亲的童年就那样悲悲戚戚地过着。成年后与父亲结婚后,迁移到安县乐兴乡的农村。然而一个迁移户,一个农村妇女,大集体时代,工分没有多给,还处处受到挤压,到分粮食的时候,也没给过满意的,母亲就只有把苦楚写在心里,而无处申诉。包产到户,我们一家四人的责任田,几乎是母亲一个人操持着,而父亲只是每到周末(当时只有星期天)才回到家里务家。父亲一个教师,对农活也是不大摸得上手,只是任劳任怨地劳作着,用父亲的话说,这一天就跟劳改一样,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待一周工作后,身体刚恢复体力,又到周末了。农村家家户户活路都多,好在我们的邻居张家不时给我们家以援助,还有母亲结拜的姊妹家也是不遗余力地给予了帮助,乡里乡亲也都能时间能相帮。然而,家里没有全劳力,在家忙时节,也只得人家忙完自家田地里的活时,才能请到家来突击,所以我们家的农活往往比人家会慢半拍。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就没个闲着,白天忙地里的活,晚上忙家里的活,直到夜半才躺在床上,还要为我们一家人缝缝补补,纳鞋子,第二天往往鸡叫头遍就起床了,又开始从家里忙活,吃罢早饭,就出门了。在那时,总感觉母亲又忙不完的活,田地里的活总以做不完的事,不像现在,庄稼种在地里,几乎就只等收割,哪有那么多麻烦的事儿呢。而母亲真正就是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周而复始的劳作,即使到了日落,也没有能真正歇息下来,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无论大事小事,都是母亲里里外外一把手,起早贪黑地昼夜不停地劳作。

母亲的生活也有转机的时候,在1985年的时候,因为父亲是大学文凭,国家在那一年有个知识分子农转非的政策,父亲的条件恰好够格儿,于是父亲就申请了农转非,跑了大半年的手续,让全家人转眼间就变成了居民。这在当时我们那个乐兴的小场镇上可谓轰动一时的大事。在那个年代,居民的地位甚高,很多人努力读书,就是为了脱掉农皮,成为国家工作人员,能吃上皇粮。而我们一家,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成了为居民。还记得在当时,与我们一家一起农转非的还有林泽安老师一家,林泽安老师还曾当过我的老师,多年前就因为胃癌而去世了。农转非后,农村的庄稼就要充公,我们从此就失去了生存的根本,没有了庄稼种了,于是母亲也就跟着父亲搬到了街上,做起了小本生意。先是从卖小吃做起,人手又不够,当时我还在读初中,我一下课就跑出去帮忙。后来因为忙不过来,又改做百货副食生意。然而母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文盲,只上过几天夜校,认识几个简单的字,但不会写字,一辈子就没与文化沾边,所以做起生意来,也是异常吃力,光是算账,写账,基本上得父亲亲自操劳,出货都是父亲,后来我承担了大部分出货的任务。而母亲呢,没有文化,反应也迟钝。本身就是小本生意,因而也没赚到多少钱,家庭的经济也不见得好转。没有了庄稼可做,全家的生活,还有我们的读书,就全靠父亲那微薄的工资以及生意上的收入,所以一家人仍然捉襟见肘。

本来脱掉农皮,让母亲可以过上居民的生活,让许多人生也些许羡慕来。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好日子没过多长,就在我考上师范那年,母亲患风湿病了,而且来势汹汹,一下子就倒床了,翻身都得要人抽,全家人一下子陷入紧张气氛。给母亲治病就成了全家的大事,全家就围绕着母亲的治病忙成了一锅粥。我那时在县上读书,父亲在乡镇中学教书,而姐姐和哥哥也在乡镇上的小学上班,所以很多时候照顾母亲的任务就落在我的身上,班主任也特许了我不上早晚自习,一有空我就住在县医院里。再后来,母亲又得过白内障,胆结石,大大小小做过几次手术,但就是这风湿类类风湿一直没有医治得了。但凡一听到哪里有治风湿类风湿的地方,父亲都会带着母亲去医治,有一机会,父亲都会不遗余力地抓住,大大小小的正方偏方,医了不下百十种吧。可是这顽疾真是顽固,这病就一直困扰着母亲,让母亲寝食难安。最大的问题就是母亲上厕所,因为风湿疼痛,母亲一直蹲不下身,所以她就只有像早年在农村一样,用个桶子,放到就近处,晚上就放到床边。上厕所难,所以母亲一般都不愿走其他地方,在家里方便些。

母亲从八九年皈依佛门,就一直是佛教子弟,虔诚地念经诵佛。每每遇到庙宇逢庙会,母亲都会去赶庙会,她就带些针线之类,香蜡钱纸类去卖,每每可以卖得几十元,本小利薄,也赚不了多少钱,但还是能保住母亲走庙堂的零用。我对母亲走庙堂也是极支持的,母亲做了多少年庄稼人,没有庄稼做了,母亲的活动就少了,特别是风湿类风湿,需要平常多做运动,母亲到处走走,也算是一种锻炼吧。但母亲因为皈依,也就走了吃素的道路,早年吃花素,每个月吃初一十五,后来每个月吃三五天不等。有一年,她到绵竹一个大庙,遇到一个大师,大师让母亲要吃长素,说是吃长素,母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包括母亲的病。从那开始,母亲就不吃荤了,长年吃素,而且母亲一向艰苦朴素惯了,生活异常拮据,本来母亲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操持农村活路,也没有时间好好为自己生活,也就到现在依然保持着朴素的生活作风,就是吃长素了,也没好好地生活。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家里早就没做生意了,只是父亲每年买对联,再后来,父亲年岁大了,我们就坚持不让父亲每年还那没操劳,但父亲也只是坚持着做神榜卖。用父亲的话来说,他还能动,就坚持做些事,增加些收入,不能给儿女增加负担。父亲就是这样,一生都在为儿女着想,为儿女操劳。直到他去世的那年冬天,父亲还卖了一个月神榜。没到年前的时间里,一般都是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而我们只是逢年过节,以及寒暑假期回到父母身边。所以在我们上班期间,照顾母亲的重任就落在了父亲身上。不过那时,母亲虽然长年吃药,有时遇节气的时候,母亲的关节疼痛难忍,但也没有能影响到母亲在生活上的自理。只是每年母亲要吃大量的药,都是父亲在承担。父亲也是一辈子节俭过来的,他的退休工资,除了他们的生活,母亲的药费,基本上每年都还能节约出一点钱来,父亲说,年纪大了,难免生疮害病的,儿女都有各自的家庭,事业,他们自己手头有的话,就不会给儿女增加负担的。

父亲是在2011年春节去世的,去世前什么征兆都没有,过年前依然没有停下他的事情,过年我们还在一起吃过饭,可是春节刚过,我们刚进入新的一学期的第一天,父亲就在家里跌了一跤,就再没起来了。那年春节的家庭聚会,居然就是我们与父亲吃的最后一顿饭。父亲没有像母亲那样,遭受着病痛的折磨,走得很突然,我一直在想,那都是父亲一生为儿为女,就是连去世前都没有让我们忙碌奔波过,这是他善良忠厚的回报。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一人生活,家里平常就没个说话的人了,母亲一下子失落了许多,寂寞空虚了许多,好在母亲还虔诚向佛,一心念经诵佛,除了一日三餐,她的时间几乎全用在了念经诵佛上了,每天早上四点过就起床,就开始念阿弥陀佛了,她还有专门的经书,有些是哥哥教的,有些是父亲教的,后来,母亲也让我教她念经,很多字,她都是大概加估计的猜测,然后我们给她矫正。母亲年纪大了,教她念一段两百来字的一段经书,都得花好长时间,反复地教她念,刚教了,转眼她又忘了,又得重新教她念。母亲的时间很紧,每天都有着事情做,我也就不担心母亲会得什么老年痴呆症了,母亲的精神世界还是蛮丰富的。

我们是在父亲去世一年后,我们在花荄的房子装修好后,就把母亲接到花荄来一起住的,我在那一年也办了工作调动,一来方便照顾母亲,二来我女儿吴蓥在花荄读初中,也方便照顾女儿。也就在那一年里,我离婚了,从那开始,我就与母亲,女儿相依为命了。为了让母亲能多锻炼,多走动,每天下午,我都要带着母亲外出散步,从家里沿着新华街走出去,一直走到姊妹廊桥,然后在姊妹廊桥上坐坐,又慢慢带着母亲回家。母亲二十余年的风湿类风湿,让母亲的手上很多关节都变形了,腿脚也不灵,常常就是坐在沙发上,也是一下子坐下去,要起身时,得试几次,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最后才能站起身来,站起来后,又要呆立几分钟才能迈开步子走动一下。因为腿脚的不灵便,常常很短的一段路,几分钟的路程,母亲要用数倍甚至数十倍的时间来走,我也就寸步不离地紧跟着,有时还得拉着母亲走路,丝毫不敢大意。有一次,母亲一个人单独出门,居然迷路了,最后还是一个熟人把母亲给送回来的。所以我坚决不让母亲单独出去,即使出去,也只是走走中心街菜市场,这条路,母亲每天,或每两天就要走一次,我工作期间,就是母亲买菜,煮饭,收拾家务。这条去菜市场的路,母亲走得很熟,也不远,路线也不复杂。母亲走个来回,一般都得用半天时间,有时还得在半路上歇歇。

随着年龄的增长,近两年里,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病情仿佛在加重。试想母亲生病这二十多年,每天都没断过药,各种方子的药吃过无数,可以说,母亲的身体,是被药包装了二十余年,常言说是药三分毒,母亲吃了二十多年的药,这是慢性中毒啊。再加上母亲吃长素,营养也跟不上,所以母亲的身体是日渐虚弱。再后来,母亲再不出门走走了,只是上街买买菜。我有时就劝母亲,风湿这种病,要多运动,母亲每天就倚靠在桌边,甩甩手脚,或者在屋里走几十个来回,每天至少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我有时也让母亲捏捏手,拍拍各个关节,无奈母亲本身手脚疼痛,有时还痛得麻木,有些动作看似简单,母亲却无法完成,我也就眼睁睁地看着日渐消瘦的母亲,心痛不已。

去年年底,母亲说她腰部疼痛,有些吃不住力,于是我们把母亲带到县医院胡建生老师处医治,几乎每周都要去一次。这时母亲走点路都吃力了,一点小小的动作都会让母亲大汗淋漓。可是后来,因为母亲的吃素,被胡老师训了几次,母亲这样的病,是需要改善生活加强营养的,我也无数次力劝母亲改变吃素的习惯,可是母亲意志坚定,无论我费尽三寸不烂之舌都无法劝动母亲。有一次母亲居然开窍了,被我说动了,但她说要给罗浮山的惠角大师打个电话,说是要通白一下。然而这个电话一打,母亲却被惠角大师又训了一通,这下母亲更不敢改变初衷了,以致于胡老师后来不给母亲下药了,说母亲无药可救。

母亲的病情依然在加重。母亲曾经因为身体疼痛,以前父亲带她到县医院刘善荣老师处医治,一治就好。于是我们就带母亲再次去刘善荣老师处就诊。刘老师一检查,就说母亲的髋关节出了问题,就给母亲下了舒经活血镇痛的药。连续几次下药,刘老师都说奇怪了,他说一般这类病,他的药几道就解决问题,但母亲这病情,药已经没有办法了,输液也是没有用的了,只有手术,像母亲这样的高龄,又无法再动这个手术的。我也就母亲的病和刘善荣老师仔细谈了谈,母亲因为病情,长期服用过地塞米松,强的松,泼尼松等这类激素药,不但对骨头的修复不起一点作用,反而只有副作用,母亲的病情,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想,这一天真的来到了,母亲可能这辈子再也不能真正走上路了。写到这里,我已是泪流满面,我的母亲,就是苦难的一生,就是被这种顽固病魔困扰折磨的一生。随着病情的加重,母亲不倚靠什么就走不稳路了,于是谢哥就给母亲买来了拐杖,可是拐杖用不了多长的时间,母亲的右脚只能拖着移动了,以致于无法站立。于是我又给母亲买来了一把轮椅,然而轮椅也只坐了一两回,就闲置下来了。

到了冬月初,母亲已经走不动路了,甚至连坐都不能了,就只好躺在床上了。我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内,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从生活能自理,到不能自理,来得这样的快,来得这样迅猛。开始母亲还能使劲抓住被子,毯子等坐起来,然后起得床来,在床边的小桶子里面方便。我每天要做的功课,除了完成学校我的本职工作外,回到家里就是倒便桶,然后给母亲做饭。我现在的妻子是一名高中教师,离婚多年,独自带着女儿苦苦的撑着。我们认识于前年,至今已两年有余。妻看母亲起身大小便都困难,就给母亲网上买来了一把多功能椅子,母亲下床方便就容易了些,也稳妥了些。我眼见母亲每每下一次床,都异常艰难,我心里就为母亲难过万分,于是就在床上套上绳索,母亲就可以拉着绳索起来,有时我也亲自把母亲从床上抱到椅子上,让母亲方便,然后又把母亲抱回床上,可是母亲因此为风湿,全身都麻木木的疼痛,有时用力抱她的时候,会让她身体痛上加痛。终于有两次,母亲因为脚越来越无力,手上也使不出劲儿,下床时跌倒在地,吓得我再也不敢让母亲自己下床了,哪怕是半夜,我都要亲力亲为,抱母亲下床方便。可是母亲一个晚上得起夜四五次,整个晚上我就无法入睡了,起初我还能坚持,但几天过去,我就坚持不住了,感觉身体熬不住,成天困倦不已,无法正常工作和生活。于是我们给母亲用上了纸尿裤,然而纸尿裤用不了多久,母亲的屁股就因为尿液浸泡而受到伤害,妻又建议在床上掏出一个洞,母亲方便就只能在床上了,于是我找来木匠,把床的中间锯出一个三十公分大小的洞口来,棉絮和毯子也从中间掏出一个洞,这样就让母亲吃睡都在床上,我也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再到后来,妻又从网上给母亲买来了专供老年病人使用的医用床,比一般医院的床还多了很多功能,同时这床也设计了中间可以打开一个洞口,方便病人大小便。于是换了这样一架新床,母亲一身病体,倒是舒坦了些。只是母亲的病情却得不到减轻,把而有一日不如一日的趋向。我每天照顾起母亲的饮食起居,第一天的日程紧得像孙悟空的紧箍一样,早上得比原来提前一个小时间起床,煮饭,给母亲倒尿盆,洗漱,一应事体,几乎让我一早上都无暇坐下来。中午就给母亲准备好面包,牛奶,药,放到母亲手可以拿到的地方,下午下班回到家来,又是一应家务,几乎忙得我晕头转向。姐还在外支教,每天上下班也不方便,还有晚自习,于是我只好将晚自习调至与姐错开来上,这样可以保证母亲晚饭有人做。每隔一天,姐就要过来给妈洗洗身子,姐姐有空也会每天都过来陪妈一阵子。晚每天的工作间隙,我就会想到母亲孤独一人躺在床上,而且还无法翻身,成天几个小时就孤零零地,睁眼看着天花板。一个正常人尚且躺在床上也呆不上多少时间,何苦母亲是每天几个小时躺在床上一动也动不了,这样的日子何日是个头啊!著名作家陈忠实和母亲都是1942年出生的人,我在给母亲母亲说起陈忠实去世的事时,母亲说自己怎么不死呢,把陈忠实这些人留着好为国家做事。母亲倒还会这样说,母亲就是一身痛,精神状态也不错的,只是近来把了常挂在嘴上,老是说人家一病就死,而她就是死不了。听母亲老是这样说,我的心里就会更加难过。

母亲这苦难的一生,何时是个头啊?每每念及母亲的时候,总希望奇迹出现,总希望母亲能好起来,更希望母亲至少可以起床走路,可以自己煮饭吃,自己洗漱。然而这样的想法又何其渺茫。母亲相信前世今生,她经常说她前世是个男的,糟蹋足了自己的女人,做够了坏事,这辈子遭报应了。不过这世上什么事都是有因有果的,但对母亲的话我却不置可否,只是我常想,母亲到底错在哪,上天为什么要这惩罚母亲,让母亲遭这份罪呢?二十余年就没让母亲轻松过,她就这样病病痛痛地过着,苦着,煎熬着!如今还要躺在床上度过她的余生,独自撑过她的每一个苦难的日子!

2016-5-8-9,母亲节于白云轩。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琴泉》微信号:stzx123456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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