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杨全富《喜帖》
【作者简介】杨全富,又名阿都登巴,藏族,现年43岁,康巴作家群作家,四川省教育报刊社特约作者。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吃过早饭,杨扎太坐在锅庄房内的圆桌边,喝着喷香的酥油茶,费力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纸烟,叼在嘴上,嗤,火柴冒出一股黑烟,接着火苗在火柴头上一窜一窜的上下跳动着,杨扎太惬意的眯缝着本来就很小的眼,将烟卷凑到火苗上,随着脸颊旁肌肉的凸起凹陷变化,火柴头上的火焰一伸一缩的将烟头点燃。许久,杨扎太从嘴角边喷出一股烟雾,刹那间,那烟雾在眼前腾起,与锅庄里木柴燃烧时散发的青烟拢裹在一起,一起飘向窗外。老人睁开眼,对着门外高声的喊道:“老婆子,把帖子给我拿来。”
“哦呀!”木门吱吱的响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走了进来,手中握着一叠大红的喜帖。
文化大革命时期,杨扎太是队里的红小兵,每天扛着一根木棒,木棒的一头拴着几片红布,就成了他冲锋陷阵的武器——红缨枪,他的任务就是严密监视寨子里的富农分子阿妣舍么,每一天清晨,他扛着红缨枪早早的来到老人房屋门前站岗放哨,老人下地干活,他就像跟屁虫似地跟在老人的后面,有时候,看见田间地角里奔跑的蜘蛛、跳啄门儿(黑色的蚱蜢)等昆虫时,他真想丢掉束缚自己的红缨枪,逮一两只昆虫,再放到蚂蚁窝前,看它们之间的殊死搏斗。然而,队里的最高指示让他不得不收起这些玩耍的心,使劲的将眼球从昆虫身上移过来,又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着阿妣舍么,仿佛老人一旦离开自己的视线,就会消失在这世界上似的。阿妣舍么只有一个女孩,叫桑布,在她刚满一岁的时候,父亲因不堪生活的压力跳进了滚滚洪流之中,永远的离开了这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从此之后,她与母亲相依为命。
时光如风一样的流失,一转眼间,她已年满五岁,然而小小年纪的她还不知道母亲戴着高帽下的痛苦,也不知道母亲所承受的巨大压力。虽然同龄的孩子们都叫她“地富子女”,然而她觉得很高兴,毕竟自己还有这样一个汉名可以炫耀。因为家里没有人照看她,每一天她都要跟着母亲一起去地里,帮助母亲捡拾柴火、麦子穗、核桃、花椒等,小小年纪的她心灵手巧,除了自己是“地富子女”这个雅号让人敬而远之以外,是全寨子人们心目中的乖孩子,然而这只能埋在心里,可不能挂在嘴边,不然一旦说出去,就会尝到祸从口出的严重后果。杨扎太在监视老人劳动的时候,每天都能看见桑布,小孩和小孩之间绝没有成分之分,虽然两人身份有别,不过在劳动之余,杨扎太扔掉了红缨枪,与小姑娘一起在地里捉虫子来玩,一来二去,两人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有一天,杨扎太跟小伙伴伴们说,我要娶桑布。没想到,小孩的一句无心之语竟然传到了生产队革委会办公室主任石老幺的耳朵里,这还了得,第二天,在全队大会上,石老幺当众宣布解除杨扎太武装,并将他自制的红缨枪也予以没收。那一天,杨扎太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似地,脑袋里一片混乱,浑浑噩噩的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一整天。从此之后,杨扎太也成了别人监视的对象,扣上一顶“帮地富子女翻身”的大帽。也许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的缘故吧,后来,杨扎太娶了桑布为妻,还真应了那句“帮地富子女翻身”,这顶帽子一戴也就戴了二十余年,直到拨乱反正,他们才彻底的丢掉了大帽。其间,杨扎太和妻子共养育儿女四人,其中大女儿和二女儿远嫁他乡,三女儿读完大学,留在大城市里工作,只剩下幺儿子跟两位老人一起生活,去年,幺儿子跟随村里的同龄人们一起到关外去务工,在务工期间认识了一位康巴姑娘,春节时带回了家,这女孩勤快朴实,深得两位老人的喜爱,遂决定在今年春节时给两个孩子办酒席,这不,这几天两位老人常常为请谁而争执不休,实在是为幺儿的婚礼操碎了心。
老人在书桌上铺开了纸,他将村寨里的邻居,远方亲戚们从头脑里筛选过了一遍,也着实忐忑,他觉得第一个要请的人最为重要,按老人的话来说“要开好头”,如果第一个要请的人员一旦确定,其余所请的人就可以以他作为参照物,大红喜帖下到哪一辈也就一目了然。在这问题上,两位老人绞尽脑汁,不过意见分歧太大。桑布第一个想到的村寨里的东生,理由有两点,一、东生是村寨里与自己家亲戚关系不是那么密切的人。二、东生有一个灵活的头脑,如果请他,而且又是第一人,他一定会给自己家出谋划策。但是杨扎太却不认可,他认为东生是可要不可要的人,亲戚关系八辈子都打不到一处,而且东生这人在年轻的时候,因为要当积极分子,也没少糟践自己的父母。
桑布大娘用商量的语气说:“干脆第一个请木太吧?”“木太我们是该请,不过把他排第一,你也把他抬得太高了,他有什么才能。不行不行。”老人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地。其实,木太在村寨里算得上是一个能人,木工石工样样精通,不过因为深受其原生产大队长父亲的影响,说话时常常带有指挥者的语气,杨扎太为此深恶痛觉。
杨扎太摊开纸,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后又将纸折叠起来,这样反反复复,一个上午许多人名撞进了自己的脑袋里,不过都被自己一一否定。老人的心底,有一个请客的底线,也就是四不请,非亲非故不请、对自己落尽下石者不请,两面三刀之人不请,说三道四者不请,。为此,他将村寨里的人从脑海里筛选了一阵后,依然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方案。
中午,桑布大娘做好了火烧子馍馍,里面包了腊肉酸菜,“收了收了,想了半天,还是一张白纸,婚期越来越近了,再不想出来,到时候只有姑爷、姑娘来,冷冷清清的像什么话”桑布大娘看着那一张白纸,气不打一处来,责怪起老头子。
“晓得了,一天到晚婆婆妈妈的,你懂什么,就是因为要将儿子的婚礼办得热热闹闹的,所以请客就要慎之又慎。”杨扎太掰开馒头,皱着眉头说。
“我说老头子,你就将你的那杆秤放低一点嘛,你想想,如果你再这样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记着,那请客肯定要放(黄)呢!”
杨扎太喝了一大口酥油茶,感觉漂浮在酥油茶上的油沫沾湿了自己的嘴唇,他用手背使劲的擦了一下嘴,忽然间,一个人一下子跳进了自己的脑海里,激动的站了起来,一拍脑门,大声的嚷起来“有了有了!”
“又咋子了,一惊一乍,怪吓人的。”桑布大娘斜着看了老头子一眼。
杨扎太放下手中的茶碗,走到书桌旁,拿起毛笔在白色的纸上写下“毛洪光”三个大字,看着白纸上遒劲有力的笔锋,老人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仿佛捡到了金子似的。
桑布大娘也凑近桌子边,看着白纸上弯弯曲曲的字迹,看着杨扎太的脸,杨扎太笑着说,“老婆子,我写的是毛洪光呢!”
桑布大娘赞许的点了点头,不得不佩服老人的真知灼见。
毛洪光是解放战争期间逃避战争来到这里的,听毛洪光讲,他本是川东人士,家中排行老大,解放战争中,当地政府拉壮丁,他为了躲避战祸,在一个月黑之夜,怀揣几个馒头,偷偷的溜出村庄,风餐露宿,翻山越岭,最后来到高原,幸得好心人的收留,最后入赘在主人家里,因为有文化知识,寨子中有什么红白喜事都要请他来执笔,所以在村寨中颇有威信。杨扎太选择他的原因就在于他是入赘的过客,请他表明自己尊敬这些外来人口,而且其主人家与自己也有亲戚关系。
第一个请的客人定下来之后,第二个要请的是儿子的老板,因为是老板带着儿子远走他乡,才有幸认识了现在的这位康巴姑娘,才有了这样一段姻缘。后来,老人下笔如有神,一会儿功夫,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客人的名字。看着一上午的功劳,老人长长的舒了了一口气。走到火笼边。“老婆子,把酒壶给我拿来,我要喝上几口。”
在烟雾缭绕之中,老人呷着酒,脸上布满了满意的笑容,“明天出发”老人在心底默默的念叨着。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