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小说】巴可《教师老王的信条》(一)

【作者简介】巴可,四川三台人,中学教师,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受聘于文学院创作员,居绵阳。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本篇小说载于《中华文学选刊》201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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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王在柳林镇教书二十年,没人把他与衣冠楚楚、举止风雅的白脸先生划等号。他身上的乡土味并不亚于村夫,穿的咔叽布衣服,眼睛虽小下巴粗,脸像一块黄泥土,不长庄稼长满胡。平日,叫他王师的比叫他王老师的多,人们觉得“王师”二字间加“老”,有些拗口,就把“老”省去了。老王听惯了,也觉自在。那些石匠、木匠、杀猪匠不都叫某师吗?老王是教书匠。

老王多年做班主任,很少批评学生。老王不认为自己是学生的老师,他说他只是学生中的一员,阅历超过学生,有比学生强的地方,但学生也有超过他的地方。为师者何必自诩为师,学生尊你为师,你方为师。

一些家长对老王“师不师”的做法很纳闷。俗话说,严师出高徒。老王不严,学生怎高?“我说,王师,照你这样教的学生,怕是要匪上天哦。”

老王吊着大下巴嘿嘿一笑,便是回答了。学校老师对老王“师不师”的原因作过分析:长相远古化,不能以形服人,则以情近人;高中毕业教初中,自愧学历低而拢络学生,以求认可;无刚多柔的性格与生俱来,对谁都没脾气。

奇怪的是,老王的学生却喜欢老王,学生们似乎忽略了老王的形相。

三年前,老王的学生上了初三,面对学校新安排的突破班级升国重十人大关、有柳中头号功臣之誉的教师,老王的高足不适应,开学没两周,就一拨又一拨到校长府第请愿,要求把王老师还给他们。

只吃娘奶,不要姨乳,怪事。校长弄不明白,老王是怎样教学生的,他的学生为什么择老师?校长把老王叫来,看他怎样给学生说。

老王一出现,学生们像在迷失方向的夜晚看见北斗,在痛苦无助的汪洋发现陆地,不约而同齐声喊王老师。面对那些噙泪欲滴的眼睛,那是他至死难忘的眼睛,老王的心颤抖了,他感激学生在自然而然中把人间最尊贵的崇敬与信任奉献给了他。校长是要他来劝学生的,可他没做到。此时,他小小眼圈已潮湿,大下巴抽动两下,一股气堵在喉管,如果让声带发出声来,他会哽咽。一个几十岁的大男子,一个教师,能面对学生哽咽流泪吗?老王一言未发,转身走了。

没办法,学校只有顺应学生,让老王上初三。也许是一双双噙着泪花的眼睛深深触动了老王,也许是全班学生憋着一股心劲,老王和他的学生度过了辛苦卓异的一年。这一年的收获似乎过于丰厚,老王的班十七人考入国重,大破柳中最高记录,老王成了柳中空前的特级功臣。消息传开,无异于一颗原子弹在柳林镇爆炸,强大辐射很快穿透每个角落,小镇仅有的几条街巷沸沸扬扬。有人私下窃语:“王师有文昌星暗助。”还有人道破老王形相隐藏的天机:“王师眼小成缝为一,下巴大即大,一大是天,王师相貌虽不中看,却合天意,造化大。”

一天傍晚,有人看见,老王和一位陌生高额头从一辆黑色轿车里钻出来,客客气气进了柳林镇最高档的餐馆柳林酒庄。后来传言,那位高额头是市上一所中学的校长,是来柳林挖墙角的,要把老王挖走。过了些时日,老王还在柳林,没走。一说老王拒绝了高额头,一说老王土里土气的形相与“十七人国重”这颗卫星光环的反差让高额头十分意外,本来就对老王学历心存疑虑的高额头,最终没下决心带走这块并非品牌货而系土特产的料子。

今天,老王带着本届学生进入初三,已上个把月课,一辆银灰色轿车顶着耀眼秋阳驶进柳林镇。这回走进柳林酒庄的,除了老王、高额头,还有柳中校长和一个白面中年男子。这个白面中年是干什么的?有人去酒庄打听,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白面男子是市教育局局长。要知道,柳林镇是难得有这么大的官到访的。更让人吃惊的,这位局长是老王的同学。

下午,当柳中校长与老王在轿车旁双手紧握,两双又红又湿的眼睛久久相对时,人们明白了,柳林镇将失去老王。老王要调走了,要到市上那所对他觊觎已久的中学教书去了。这个老王,这个王师。

秋季开学一月,局长大人亲自出马突调老王,这很反常。上天怎么莫明其妙掉馅饼?

市上的实验中学是全市头号初中。一周前,该校九年级五班班主任侯老师,一气之下用巴掌教训了桀敖不驯的学生卿靖。市教育局得到卿靖的举报,很快查处,侯老师被调往黄石冈。

谁做九·五班班主任?校长徐进之把自己关在办公室,用高额头里储藏的思维细细过虑全校每一个教师,却没发现一个合适的,于是,请求局长给人,并提出物色的人选,其中一个是老王。

听了徐校长的汇报,局长马云路下意识点点头:“这个王大一,最大优点就是能容人。”


2

实验中学安排老王暂住宾馆。晚上,老王一边品苦丁茶,一边备课。原实验中学侯老师登门造访。他一脸憔悴,谈话间,突然下跪相求。老王大惊,忙扶他起来,责备他,一个教师怎能随便下跪于人。

“王老师,我还是教师吗?”

“怎么不是?局里不是安排你去黄石冈学校教书吗?”

“哪是安排,那是发配。黄石冈学校没一间像样的房子,遇上旱天,吃水都要去几里外挑,我能带老婆女儿去那里吗?”侯老师哽咽起来,“王老师,帮帮我吧。”

“我,帮你?”

“你与马局长是同学,帮我说说情,把我安到锦江郊区,哪怕村小都行。”

老王的心酸得作痛,他能帮人开后门?他能为侯老师做的,只能是说几句劝慰他的话。侯老师错把泥脚当佛脚抱了。

老王给侯老师沏一杯苦丁茶:“有人说,教育事业是铸造阳光灵魂的事业,教育境界是最崇高的境界,赞誉教师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最突出的人群。我认为,教育工作就是一杯苦丁茶。”

送了侯老师返回宾馆,宾馆门前一群人闹闹嚷嚷。其中两个黑脸,一个大些,一个小些。大黑和几个少年对小黑拳脚相加,小黑招架不住,却不逃跑,困兽犹斗。衣着像女士,容貌是女生的一个瓜子脸哭喊着央求他们别打。老王冲向脚林拳雨,不停地喊,不能打人!不能打人!拼命将二黑拉开。大黑把老王当成小黑的援兵,向老王大打出手。

巡警来了,一拨人被送进派出所。警察对二黑大发雷霆,训斥“黑牛”、“大鼻熊”屡教不改,说他们人皮还没长伸,就为小狐狸精争风吃醋。接着批评脸上有血迹的老王,一大把年纪了,还搅在小青年堆里打群架,不成体统!老王解释,他是劝架,不是打架,他是实验中学的教师。

“实验中学的老师?”警察打量老王,“做什么的?”

“九年级五班班主任。”老王一点也不含糊。

那个瓜子脸看一眼老王就窃笑。警察的目光剑一样刺向老王的小眼睛,眼光由怀疑转为愤怒:“这儿可是派出所,你蒙谁!你认识她吗?”警察指指瓜子脸,“她就是实验中学九·五班的顾思娴,人称小狐狸精。你认识他吗?”警察又指着小黑,“他就是实验中学九·五斑的庞文渊,大名鼎鼎的大鼻熊。”

老王惊愕,小狐狸精顾思娴他不认识,那个脸黑鼻大的大鼻熊庞文渊倒有些眼熟。“哦,警察同志,我刚来锦江,明天才到班。”

见老王的小眼睛认真地微笑着,警察将信将疑,拿起电话就拨。与徐校长通完话,警察面带微笑和愧色,握住老王的手客气地道歉。

从派出所出来,老王认出了庞文渊,他是柳林镇镇长的外甥,前年转到柳林,在老王班上就读,不到半月,踢球砸烂校长办公室的窗玻璃,又悄悄转走了。

已是午夜时分,老王把两个学生送回家。顾思娴的父母没在本市,她由三姨照管。庞、顾两家同一个小区。看见庞文渊上了楼,老王静下心来,点一支烟,欣赏都市夜景。

突然,庞文渊大声呼叫:“王老师,救救我!救救我!”

老王惊一跳。在庞家亮灯光的窗口,一个人抓住庞文渊,“啪!”一巴掌。响亮的回声掺杂在怒斥和呼喊声里,把夜晚的宁静搅碎了。老王扔了烟,向庞家奔去。

3

太阳还没出来,东方一抹红霞。那些背着书包,一脸稚气,个头跟成人差不多的中学生,从四面八方,如涓涓细流,源源不断汇入锦江市实验中学。城市学生与农村学生就是不一样,就如繁华都市与菁翠山村,一个充溢现代文明,显示人类进步的方向,一个流淌原始清纯,体现人类与自然相依相存的亲近与包容。城市学生,家庭条件显然好得多,穿戴、肤色和眉眼间透出的气质都告诉世人,他们是城市派,是现代青春的主人。

上课旋铃响了,老王额头贴着纱布巴去上课,走过九年级廊道,各班教室里秩序井然,气氛宁静而紧张。毕业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学生已泅过八年级那条混沌的河,上岸了,清醒了,开始从懵懂走向理智,为人生定位了。

前面就是九·五班教室,这里一片喧哗。这个班已有一个多星期没班主任。羊群没头羊也会乱,何况活力四射、性情张扬的少年?老王从后门进教室,几个学生还没入座,桌椅摆得有些乱。老王又看人,又看物,像刘姥姥逛大观园,很是异样,试图把教室里一切尽收眼底。他没吱声,到了讲台前。

教室里出现个形相几乎属于异类的陌生人,学生们的注意力集中在老王身上。有人问老王找谁,老王说他不找谁,他要找一把钥匙。学生们茫然,老王就提高声音,说他要找一把为九·五班的同学们开启心扉、打开理想大门的钥匙。一个学生问老王是不是九·五班新任班主任。老王夸他思维敏捷。

“是的,我姓王,叫王大一。从现在起,我就是锦江市实验中学九年级五班班主任,你们的语文老师。”

“听你这口气,好像来我们九·五班,你很得意。”

“当然。实验中学九·五班,我早有耳闻。这个班的学生,干部和知识分子的子女多,教养好,个个聪明,人人上进。懂礼貌、守纪律是你们最值得称道的优点。”

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没入座的全入座了。

“王老师,听说学校保安不让你进校门,说你不像老师,是吗?”

“是的。”老王嘿嘿一笑,“没办法,我这块黄土脸是爸妈给的,有点对不住同学们。请多包涵。”

学生们嘻嘻嘿嘿一阵笑。老王问那位发言学生的名字,他回答,秋浩然。

“秋浩然,这名字不错。金色秋天,洋溢着浩然无际的丰收喜悦。希望你迎来自己人生岁月的金色秋天,也希望同学们迎来我们九·五班硕果累累的金色秋天!”

一阵掌声。

一个学生咧着嘴站起来,问老王脸上那块纱布巴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跟人打架了。瓜子脸顾思娴就骂卿歪嘴傻,说王老师是柳林的,怎么会来锦江打架呢。秋浩然告诉同学们,柳林有个奇才老师,人长得怪眉怪眼的,教书却很有章法,比孔圣人差不了多少。他教的班,上学期夺得全市季军。有人就问老王那个奇才是不是他。老王看着学生,没开腔。学生也看着老王。而后,老王略一嗤笑,说:“什么奇才,土包子一个,哪能与孔子相提并论,别吹得太神了,气球都被你们吹成地球了。”

“哇——真是王老师啊!”

“我们九·五班有希望啦!”

噼噼啪啪,一阵掌声飞出教室。掌声是赞许和欢迎,是希望和信任。教室里有了掌声,桌椅在不经意间摆整齐了。

老王是在掌声中结束他来实验中学第一堂课的。下课后,他走出教室,黄土脸神采飞扬,两只小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放射出明亮得意的光芒。

有了九·五班的掌声,有了老王脸上的喜气,这一天,实验中学的一些办公室就多了有关老王的话题。

全市数万名教师,几乎人人都想到锦江城区工作,可绝大多数教师换来的是一年又一年失望。因此,有人苦闷彷徨、丧气丧志;有人黯然泪下、伤心伤情;更有甚者,痛苦绝望,命归一系。唉,何必。立志报国,青山处处埋忠骨;决然为师,人寰比比诲弟子。

老王这个土生土长于偏远山区的乡巴佬,有何能耐调进城?教师们揣摩、议论,单凭“探花”的荣耀,是不可能进城的。看老王那穷酸相,要他拿出五万八万,也是不可能的。后来,有人打听到老王与市局局座的同学关系,教师们恍然大悟,对老王顿生敬畏。皇帝座侧的太监都高人一等,局座的亲信谁敢冒犯?无论别人对自己亲近还是疏远,老王都不在乎。他从没因别人好恶改变自己,老王就是老王。但他清楚,他必须在“九五”领地创造让人认可的成绩。(未完待续)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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