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刘宏宇《红尘三千》(二十三)
文/刘宏宇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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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这个女人不简单
等把江艳艳和小护士都弄上了“别克商务仓”,高璟问姬汀香:“我怎么跟您联系?”
姬汀香看了一眼昏睡着的两个伤号,反问:“怎么不问她们的情况?怎么不问该怎么安顿她们?”
高璟从容道:“那些您都会交代,问不问都会有答案,我只问有可能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姬汀香别过头,拿深不见底的眼睛看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怎么就断定那会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既然没有答案,又何必问?”
高璟欠欠身子,像鞠躬,又像要说悄悄话,“不能断定,只是凭感觉拣重要的问。至于给不给答案,不是问问题的人该操心的。”
姬汀香又笑了,笑得很开心,“智而不骄,谦而不卑,丈夫也。”说罢,不知从哪儿摸出墨镜戴上,冲驾驶室方向扬扬头,“走吧,我跟你一起回去。别这么看着我,我想过了,麻烦该有总归会有,早些总比迟的强。你现在就可以通知那位全警官,我们送她们回医院。”
高璟没再说什么,默默钻进驾驶室,等她也坐定后,发动了汽车。临上高速之前,他掏出手机,侧头瞥了姬汀香一眼:“我可真给老全打电话了啊。”姬汀香没看他,伸过手说:“给我吧,我来打,你专心开车,我记得他的号码。”
高璟没迟疑,把手机送进她手里,余光瞥见她在一个个拨号,很想告诉她手机里存着老全的号,不用这么拨。还没开口,就听她说:“别忘了你的誓言。”这才忽然明白了她要直接跟老全通话的缘由——她希望他做一个完全的沉默者,希望他从始至终都不开口。
老全对高璟手机里传出姬汀香的声音多少有些吃惊,但很快也就释然了——他知道,这俩人,高璟和姬汀香,十有八九是在一起的,而且不是从今天,从此时此刻才开始的。所以,他没问诸如“你用什么电话在打?”,或者“你怎么用这个电话打,高璟呢?”之类的废话,而是直接问:“你们在哪儿?”
姬汀香语气很平和地说:“我们正往医院赶,艳艳和护士都应该没问题了,可以接受西医的正常护理了。高先生在开车。到了以后,你可以带我走,我会给一个交代,但不包括细节。如果认为可以,我们医院见。如果你不同意,我可以选择不见面。你有十分钟,我等回音。我相信你,希望你也相信我。”
电话挂断,高璟轻叹一声:“您刚才的说话,活像一位外交家。”
姬汀香把手机握在手里,漫不经心道:“跟你学的,拣重要的说。”
“对了——”高璟斜眼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机,确信她不打算这就归还,索性岔开话题:“邱老师有没有跟您提过,他还有些事要请教。”
“谁?”姬汀香身子动了动,“你说谁?……噢,是子方吧——”高璟明显感到,她的体态出现了一个代表放松的变化,于是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没答话,听她继续说:“他还能有什么事,古书呗。他很宝贝那本破烂的。我让他随便拿去一卷简,他都不干,死心眼。懒得跟他说。谷里随便哪一卷简,都比他那本书更有价值。”
“我想他大概不是看重物质方面的价值。”高璟说。
“我说的也不是钱。”姬汀香很认真,“他不是搞研究吗,那些都是很有价值的资料。这家伙不识货,假文章。”
“我能长长见识么?”高璟决心做一次试探,但他心里清楚,必须格外,格外地小心,“就当给我这个外行大老粗补补课。”
“你想知道什么?”姬汀香一动不动,目视前方,语气平和,似乎对这个试图并不敏感。
“那些——”高璟仔细斟酌着措词,“那些——应该叫竹简吧,都是写什么的?我是说,对邱老师的研究能有什么样的帮助……”
“首先,”姬汀香挪动了一下,回过头瞥了一眼放平的车后座上静卧着的两个病人,回过身道:“首先,纠正一下,简,有竹的,有木的,有骨的,未必都是竹简。谷里的简,就是你们看到的那些,三种都有,子方想去碰的那卷是骨简,是用很大很大的水牛的肋骨打磨成的,很珍贵,上面写的是周楚的谶语。也许,他根本就不认识那些字;也许,现在根本就没谁见过那些字。你说,他是不是错过了好东西。”
高璟不知为什么,听了她的话,后背有点冒凉气,“谶语”是什么,他知道个大概,可“周楚”是什么却一无所知,只知道古代有“周”这么个王朝和叫做“楚”的诸侯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姬汀香的话里,他听出来:按邱子方分析并不见得是有价值的“文物”,至少也很值得怀疑的那些简,很可能是什么迄今为止还没被像邱子方这样层次的学者获知的东西,甚至可能是,尚未现世的什么东西。如果她是在故弄玄虚,为什么?如果她说的是实话,又为什么?她跟那些可能至为珍贵的文物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脑子里一下子闪出太多问号,让他很难决断该先拣起哪一个,甚至不清楚该不该继续发问。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眼下的沉吟会引起对方的注意,会给对方留出“生疑”和“驻防”的空当,可偏偏就是理不清接下去该怎么开口才不会引来更严密的壁垒——如果说刚刚,他在并肩旅行的轻松中开启了一扇原先关闭着的门,那么此时,自己莫名其妙的沉默就等于是在亲手又把这扇门关死。
正踌躇间,他听见了自己手机的铃声,而且听出是老全手机的来电,差点儿痛痛快快大吁口气,心说:老伙计,真够意思!
姬汀香捧着手机,等铃声响了差不多半分钟,才轻轻按了接听键,但并没把手机放到耳边,而是举到自己和高璟之间的位置,老全的声音通过扩音功能,硬生生跳进高璟的耳鼓:“叫高璟听电话。”高璟心里不禁一颤,下意识看姬汀香,心想她怎么会事先知道老全要这么说,难道只是巧合?
姬汀香显然发现了他的错愕,抿出一缕微笑,目视前方,并不看他。他无奈转向手机,清清嗓子:“全队,我在,您说。”
到了医院,老全远远把高璟的车叫停,走过来拍拍姬汀香坐的副驾驶位车门,冲只开了一条缝隙的车窗说:“别动,别回头。”说话间,高璟已经下车来到身边,刚想说什么,被他用手势制止:“你也一样,回到车上,熄火,等我。”说完抄起步话机,招呼过来一大帮医护人员,拉开车后门,抬走了两个病人,一个穿白大褂戴警帽的女人钻进车后部,老全抬手拉上了车门,那女人上车后迅速坐定,打开一个记录板,冲车前方驾驶副驾驶方向说:“请留医嘱。”
姬汀香并未答话,从宽大的袖口里摸出一个褡裢状的小包袱,反手递过去,女医警接了,看了一眼,抬眼又看向姬汀香,等她说话。等了好一阵不见动静,就问:“没什么要说的吗?”姬汀香似乎想了想,轻轻道:“不要跟她们提我,没有好处。”女医警摸索了一下小包袱,觉得有草药一类东西,又低头看了看,发现了包袱里好像有字条,轻轻抽出,展开粗略浏览了一下,又抬眼问姬汀香:“就这些?”姬汀香轻轻点点头,说了一个字:“是。”
女医警下车,跟老全说了几句什么,而后随着老全一挥手,疾步奔了医院大门,老全拉开车后门坐进来,冲高璟:“开车,去局里。”
路上,全卫国告诉姬汀香,“红秋千”查到自制药品,没有违禁成分,已移交工商和防疫部门,可能要处罚款和停业整顿,具体不清楚。作为法人代表,顾由正在进行相关程序,也基本掌握着其他美容师的情况。她从拘审处擅自离开和到医院扰乱秩序构成治安违法情节,应处拘留,但可以交保免除。医院方面如果有其他要求,属于民事范畴,不归公安管,她得自己应付,并且是在治安违法情节处理过后……
姬汀香静静听他说,最后很平静地说了声“谢谢”,就再没了言语。到了老全的“地盘”,老全吩咐两个女警带走了姬汀香,把高璟拉进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很严肃地问:“你们到底搞什么名堂?”
高璟摸出烟,递给老全一支,帮他点燃,自己却不点,摊了摊手说:“不是我们,是她。”说着指指外面。“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打电话找的我,让去接人,我就去了。”
“那她的车呢?”老全不等高璟做出任何表示,就挥挥手示意忽略这个问题,又问:“江艳艳,哦,还有那个护士,怎么样了?”高璟又摊摊手,“问问医院就行了。我不知道。”
老全狠狠掸掸烟灰,白他一眼,“就知道你得这么说。你小子说老实话,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哈!”高璟大声干笑,仰身望天,做出十分夸张的体态。老全轻轻拍拍桌子,很认真地说:“别晃晃悠悠的,我说的是真的,这女人可不简单——”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扔过去。
高璟接住,打开一看,是姬汀香的正侧面照和身份证、暂住证、美容师资格证复印件等一干资料,边翻看边问:“怎么了?”
“怎么了——”老全掏出自己的烟,扔给他一支,“看看身份证。查过了,真的。这女人已经五十岁出头了,你再看看照片,几天前拍的那几张,像么?”
高璟认真地看着身份证,轻轻叨念着:“木椟?木椟是哪儿?”
“离这儿不太远,一个小镇子。查过了,确实是当地派出所核发的身份证,三年前换的二代。这不是问题,问题是——”
“问题是不像,对么?”高璟往后翻资料,试图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他也不相信,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女人还会是姬汀香那付模样,哪怕她是个技艺精湛的美容师,嘴上却说:“怎么就不像呢?人家可是美容师啊,据说手段了得。”
“可我看她更像个医师。”老全喷出一大口烟,看见烟雾中高璟的表情显露出僵住的态势,知道他已经看到了真正“不简单”的地方。
只见高璟缓缓抬起头,盯住老全,慢慢挤出一句:“没有指纹?”
“确切讲,是指纹非常浅,而且相当乱。”老全灭了烟,往高璟面前凑凑,“打指膜我在场,不会有纰漏。没指纹的人也不是没有,极少就是了,据说全国就十几个,没有详细资料。可我问过法医和痕检的人,她还不属于没有指纹,可报告上只能先写‘没有’,因为没见过这种情况。还记得法医老张么,就是跟柏强你们一起的那位,是我老弟兄,无端端甩这么一句,说‘怎么什么怪事儿都让你老全碰上了’,我问怎么个怪法,他不说。我一个劲儿问,他才说回去查查才敢说。”
“为什么是‘敢’?”高璟忽然打断。
老全挑挑大拇指,“要不怎么说你这家伙厉害呢,一个字都不放过。我当时也纳闷,可没问。就等着他。结果昨天夜里,他给我发了个短信,我明白了——”说着,他把手机翻到一则短信,递给高璟。
短信说:“指纹的混乱还是无法解释。过浅的现象是有的,但显然不符合当前情况。类似情况会在高度腐败的尸体上出现。”
因为对姬汀香发了誓,高璟一直都没跟任何人明确提过这段经历。可作为平生未见,而且差不多百分百今后也不会再有的“奇遇”,他后来为这个案子做了非常详细的记录。其中提到:“应该是在看到全队手机上张法医的短信那一刻起,我的思考才真正站到了跟答案面对面的角度。但当时,这个‘面对面’还只是方位性的概念,中间还隔着许多障碍。可也就是在当时,我脑子里蹦出了那个大胆得不能再大胆的假设,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鬼?!”高璟抽不冷子冒出一个字,身体紧跟着僵硬起来。
“扯淡!”老全很不屑地摆手,“说是另外的物种我都可能会信。”
“就像《大西洋底来的人》?”高璟很想让自己轻松下来。
“好家伙,你也看过那个?老掉牙了!”老全也似乎急于绕开这个本来是由他自己引出的话题。
“这好办——”高璟放下文件夹,“测DNA啊。”
“别逗了。不合法。”老全显然早就想到了这一节。
“您说的是抽血,当然不合法了。”高璟把文件夹递还,“不是到过‘红秋千’和她家么,就没提取毛发一类东西?”
“没有。”老全把文件夹塞回抽屉,看定高璟,一字一字道:“不是没有提取,是没有提取到。”
看着高璟一脸的不解,老全换上一付温和的表情,俯俯身子,一边慢慢点头一边轻声说:“现在,你该明白,这个女人的确不简单了吧。”
第四十六章 侦探的“臆断”
“痕迹学”中有一则基本原理,就是无论怎样掩盖或改变,任何存在都一定会留下痕迹。当然,这只是由哲学范畴引申而来的一个道理,在具体客观事实上的表现千差万别。但归结到犯罪痕迹学的狭义领域,又呈现出高度普遍性。这个道理,高璟懂,并且相信,作为老刑警的全卫国更清楚。所以,如果在居住地和工作地点搜查,道理上讲,一定能够找到跟当事人直接相关的痕迹。之所以没找到,搜查力度不够的可能远大于当事人掩藏过密。对于此,高璟也大抵有底。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是不知道老全他们为什么没仔细查找“红秋千”和姬汀香的家,以至于连一丝毛发都提取不到,而是不知道老全为什 么如此直白地告诉他:他们没提取到;如此直白地在他这个已经被认同为真正的“侦探”面前露这么大一个空当。
最初一瞬,他想过,老全露这个破绽,可能是想让他说出那个“一定会留下痕迹”的“普遍真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以老全的智商和对他的了解,既不需要做这种“低级测试”,也显然没必要引经据典地纠缠。然而,他又实在不能须臾之间想出别的什么,能一举接住老全抛过来的这个简单而又棘手、看似轻易实则费解的话题。
他点燃一支烟,兀自抽了几口,隔着烟雾问了句既相关又不相关的话:“什么时候打的指膜?”
“还能什么时候,上次呗。”老全似乎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她什么都没做就打指膜照相?”
“怎么是什么都没做呢?那个护士的情况不能说跟她没关系吧。这是市局,不是派出所,凡有涉嫌的,不分程度,一律备案。”
“那她当时没表示异议?”
“没有。全套告知,她什么都没说,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这回还用再打指膜么?”
“不用,已经备案了。”老全漫不经心地答着,起身往饮水机走去,忽然停住,怔怔地回过身,锐利的目光直逼高璟,正好跟高璟一直跟着他的眼神碰到一起。“你是说——”他站定在饮水机旁,索性转身直视高璟,“怕不妥吧,人家这回倒是会问了,上次不是已经打过了吗,怎么还要打。反倒不好说了……”
“这有什么,”高璟也起身走过来,饶开老全,弯下腰打开饮水机下部的储物层,抽出纸杯接起水来,“就说上次可能打得不好,有点儿浅,归档时候让退回来了,太简单了——”
“别逗了,明明归了档,万一人家追问起来,这可不符合规定。”
“那也好办啊,就说一句‘对不起搞错了’,不就完了。”
“你呀——”老全指指高璟,端着水又走回自己座位,边往下坐边问:“你想得是不是太悬了?”
“是。”高璟坐回到老全对面,表情严肃,“可不能说绝对不可能,对么?既然会出现这种情况,为什么就一定不会出现另外的情况?”
“依据呢?”
“没有。”
老全也学他的样子仰天“哈”了一嗓子,轻轻拍拍桌子,接着是五指轮番有节奏地敲打桌面,“挺难办的,不像你说得那么轻松。”沉了片刻,不见反应,就又说:“我们是警察,没权力,也没兴趣,去做跟案情无关的调查。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你不打算再跟这个女人有什么来往,这些情况都没什么用……唉,可得注意——”他指指刚刚拿出又放回姬汀香资料的抽屉,高璟点头会意。他当然知道,那是公安局的资料,他本来是不应该知道其存在和内容的。同时也明白了,老全是在告诉他——他对姬汀香的“异常”没有更多兴趣,只要她不涉案,就不会投以更多的注意。如果想要知道得更多,包括印证她的指纹会不会发生变化的“太悬了”的设想,都得靠自己。
在后来关于姬汀香案的记录中,高璟写道:“站在全警官的角度,当然不需要老是关注姬汀香。他对姬汀香的特别留意,除了关心姬跟江艳艳的关系和这种关系对江的影响之外,也应该包括对我的关心,不全是职责所在。而且,他并不知道那本古书的事,更不知道那个山谷。所以,也根本不可能把张晓清、江艳艳、宋春华、邱子方、脱阳症等等一系列人和事串起来,也就肯定没有我这样的好奇心……”
两天后,医院给江艳艳换药,打开绷带时,医护人员都大吃一惊——江艳艳身上的伤口竟然愈合了!按她的创伤程度,怎么也得两到三周才能全面愈合,可她却只用了五六天,而且其中一半时间没有得到“专业护理”。更惊人的是,原本几乎被判定“精神分裂”的江艳艳,苏醒过后神志清晰,思维敏捷,知识经验如故,只有轻微的失忆,记得很晚回家,洗了澡,上了床,后面就不记得了。那个小护士舌头上的伤也完全愈合,也是只有轻微失忆,断点在收治江艳艳之前几小时。
作为医院,自然是希望病人尽早康复,也没多去想为什么。不是吗,人的生命力是难以想象的,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而且,关于两个病人被那个神秘女人抢走,后来又被警察抬回来的始末,他们得到的官方说法只是一句“警方跟踪护理”,所以也就压根儿没有多想的余地。只是护士长和几个住院医私下随便说了几句诸如“还是警察有办法”的闲话。也没人愿意去这就去提小护士的遭遇和那个来捣乱的怪女人。倒是有几位护士病人跑到江艳艳病房求签名,叽叽喳喳,弄得年长的医生护士大撇其嘴。因为不明究竟和留下一身疤痕,江艳艳本来就没精打采的,再让这么一闹,心里更烦了,差点儿跟护士吵起来。院方见状,赶紧给公安局打电话让接走。
老全闻听江艳艳复原,高兴得甩下手头案子,亲自开车去接。心情坏到极点的江艳艳这回没躲,跟老全上了车,路上问:“全叔,我到底怎么了,谁害我?”老全头也不回道:“问你自己啊。说了多少次了,别沾那些坏东西,不听啊,怎么样,自己玩进去了吧。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别人经手的……接受教训吧……身上落疤了?没关系,好好过日子,健健康康活着比什么都要紧……”
江艳艳没再追问,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给姬汀香打手机,说出了车祸,身上留下很多难看的疤,问有没有办法。姬汀香说“红秋千”出了点儿小纰漏,暂时关闭,让她别去,如果需要,可以来家里,但要等几天,她现在在外面,一两天回不去。
姬汀香说的都是实话。接到江艳艳电话的时候,她正坐着高璟的车往“死亡谷”赶,理由是“麻烦过去了,回去取车”。高璟当然乐意帮忙,还问她美容院的情况。高璟发现,相处得多了,这个女人似乎又没什么神秘的了,至少,他不再害怕看她的脸,她的眼睛。有时候还会想:真养眼哪!可一想起那个浅而乱的指纹,心里就又生出一层阴暗的混沌,就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脱阳症”、陈旧的蛋白质残留物和不完整的基因,继而想起了古书,想起了云笑菲的失踪,想起了江艳艳和张晓清的伤,想起了“不朽的花”和唐尧的“想象”……他几乎断定,所有这些充满着神秘、晦黯和难以言表的诡谲的情节,都或多或少跟身边这个女人有关。可他不知道如何入手,甚至不知道该不该、为什么要“入手”,当然就更不知道结果。事实上,所有的“断定”都差不多是主观的“臆断”,除了指纹样本,没有任何“硬支持”。他其实是在一团厚重的迷雾里,释放迷雾的与其说是姬汀香,更不如说是他自己,是他的庸人自扰。或者说,迷雾本来就在那儿,跟他并没有关系,是他自己非要跑进去,而且已经身陷其中,无论冲破还是退出,都必将很难,甚至,不可能!
曾经不只一次,他想过退出,至少也从头理清是怎么陷进去的。可一接到姬汀香的求助电话,就又不由自主一头钻了进去。他当然不承认老全“鬼迷心窍”的玩笑话,在送她回去“取车”的问题上也有充分的“介入”理由——那地方恐怕只有他和邱子方两个“外人”知道,她肯定不希望更多人知道;那地方没车也确实不易到达;而且,接电话时,他隐约觉得她的声音有点儿不对,很疲惫,又很急切,好像急症病人求着送去医院;如果真是这样,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求助”,而不是别的什么;如果不是,就很可能是“鬼迷心窍”的伎俩,也就是有可能把他带得更深、更冒险的路引。反正已经陷进来了,他不怕陷得更深。他当然更不怕冒险,他喜欢冒险,甚至是,盼望着冒险。
见到姬汀香的时候,他真的觉得她病了——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涩,眼神黯淡,虽然穿了身入时的衣服,可还是衍射出浑身的萧瑟。她说:“你来了,太好了。谢谢!”语气无力。她几乎是爬上了车,他想去搀一把,她顿时紧张起来,说:“别碰我!真的,别碰,为你好。”他让她坐后面舒服些,她坚持坐在他旁边,问:“还认识路吧?”走出才一小段,她说:“跟我说说话。”
他发现,如果少时不出声,她就好像要睡过去似的。他也发现,她在尽量地不睡过去。他很想告诉她:“累了就休息会儿,我认得路,到了叫您。”可到底没说。他想,如果真的想睡,她会告诉他。他不知为什么认为,她不能睡,她不敢睡。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敢,他不知道,想不出,不敢想。他甚至想提醒她说:“要不要看医生?”可马上就自己否了——如果可以去看医生,如果看医生有用,她早去了。
所以,他只有选择那些“无关”的话题。先是美容院的停业整顿和罚款,又是车子和衣服,再是公安保释金额的合理性。她的回答很简单,似乎多说一个字的气力都没有。越是这样,他就越引着她说话,甚至提到:“要不要抽支烟?”本来一句随便的没话找话,不想她却说:“真是,差点忘了,你抽烟的……也好,给我一支吧。”他掏出烟和打火机递过去,她并没有接,而是说:“帮我点上好么,谢谢——”
他很谨慎地叼着香烟,很小心地点燃,递到她面前。她好像反应很慢的傻瓜那样,好久才慢慢抬起手去接。他忽然灵机一动,轻轻按回她的手,调整了拿烟的手势,直接递到她唇边。他看见她嘴唇动了动,好像是个不好意思的笑,然后张开,想去叼住近在眼前的烟。他又把烟往她嘴边凑了凑,塞进她的双唇之间,轻轻往里用了点儿力,把几乎整个过滤嘴部分都塞了进去。她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深的一塞,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哎哟,对不起——”他赶忙说,“车不稳。”手下轻轻往外抽动,把烟放在适当的位置,心说: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烟蒂保存好,你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唾液,只要有唾液,就一定能测DNA。正这时候,江艳艳电话来了。等她挂断,他就问是谁,她说“艳艳”。他瞥了她一眼,看到烟夹在她手里,过滤嘴部分亮晶晶的,显然沾上了唾液。“她怎么样了?”他问。“好了。”她说。又说:“该好了。”
“一定留下疤痕了吧?”他拉开烟灰盒,示意烟灰的去处,同时也暗示着烟蒂的去处。
“没事,应该很平的,能慢慢去掉。”她掸了烟灰,又吸了一口,“这个死丫头,要了我老命了。”
他没听明白,也没敢顺着往下说,时不时就瞟一眼她手中的烟。
烟草显然对姬汀香起了些作用,后面的路,她又抽了两支烟,三个沾着唾液的烟蒂就塞在烟灰盒里。抽过烟的她显然没那么委顿了。高璟不禁有些高兴起来,既为她的小小恢复,也为那三个烟蒂。
可是快到谷外的时候,他高兴不起来了。他发现,她又委顿了,而且比先前还严重,低垂着头,几乎就要睡过去了。他叫她:“香姐,别睡,要到了。”她猛地抬起头,吓了高璟一大跳——她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乌青乌青的,就像死去多时的样子,而且渗出密密的液体,不像汗水,根本不是汗水那样涂染而下,而是细密如发丝般往下流,流经的肌肤上留下了细密的纹路,好像正吞噬着机体里的水份,把她的脸“洗”得皱皱巴巴的,原本富于弹性的两腮迅速干瘪下去!
只有在恐怖电影里,高璟才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一个鲜活的人,几秒钟之间就於黑干瘪成了木乃伊。他简直不敢相信,错愕地盯着她,脚下想去找刹车,却哆哆嗦嗦地怎么也挪不开。耳边,传来一个从没听过的撕裂感极强的声音:“快!不要停!别看!别看!!——”震得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跟着剧烈翻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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