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事‖燕赵七子之一北野,携《读唇术》,12月3日抵唐
燕赵七子之一北野,携《读唇术》,12月3日抵唐
时间:上午9:30
地点:汲古书店
日程:读诗,分享,签售
报名:文泽予
电话:15833255135
汲古书店的好书,北大爷的好诗,大清坊的好酒,人像摄影师的好片,恭候你!
北野,1965年生于河北省承德市木兰围场。祖籍山东掖县,八十年代起以“北野”名在《诗刊》《青年文学》《民族文学》《诗歌报》《诗选刊》《星星》《绿风》《散文》等海内外百十家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随笔、评论等作品。有诗集《普通的幸福》《身体史》《分身术》《读唇术》等著作。获“孙犁文学奖”“河北诗人奖”等各级奖励多次,作品被收入多种选本及译成蒙、藏、朝鲜、英、法、俄、日等文字。现居承德。
北野不易读。他是个腹有诗书和有思想深度的诗人。
北野的诗不好读。
一者,他在诗中善分身之术。一会儿,他是深山中内心常有灰鹤般悲鸣的隐者;一会儿,他是世上劫富济贫的强盗,怒时杀人如麻,善时春蚕到死;一会儿,他是古时的穷书生,喜青蛇,爱狐女,为白骨愁肠百结;一会儿,他为反省灵魂而又去狱中陪众多死刑犯作客。
北野的分身术,即孙晓娅教授所谓的“主体身份的多元变幻”。这一术数的练就,有诗人倍感现实的重压,也有其对现代的不满进而对传统的迷恋和向往。
二者,他精通修辞之术。北野长于运用比喻、夸张、借代、互文、用典、象征、通感、摹绘、拈连等修辞格,语言辞彩飞扬,意象新奇繁复,这与他激情四溢和旺盛创作活力的内在气质极为相符,同时使他的诗歌情感饱满、气韵贯通、意蕴丰厚。
二术融通,北野便经常跨越时空,回到历史、回到时间的深处、回到人类的源头,作以史鉴今、今即历史的自辩,诗歌的纵深感和雄浑感十分强烈。
北野有一类名叫柔情似水的诗,比如《碎骨蛇》,写得比白蛇更柔软、比许仙更多情,雅致丰韵,曼妙氤氲。这时的北野仿佛满脑子狐仙鬼怪的宁采臣——一个才情与落魄并存、被浪漫主义冲昏头脑的穷书生。
北野有一类名叫大地浪子的诗,比如《燕山是一座石头教堂》《我的故乡在燕山》等燕山系列,写得苍凉如水——“大地上的枯草,正在合拢远行者/寂静的脚印;而回来的人/都曾经是我痛苦又洁白的肉身/蚀心的滦水哗哗流淌,燕山才可以/一遍一遍地埋下我的骨头”;写得豪迈悲壮——“如果我有幸被一只孤雁的翅膀/所追赶,哦,这黑色的闪电/击穿我吧,我这漏洞百出的心脏”。
无论北野借语言炼金术如何分身,其魂仍在大地——“影子一样漂流在大地上,像一片/死水,无声地含着微澜中的星光”(《某一年》),其魄仍系苍生——“一个我在某一年贱民一样苟活/一个我在某一年像恶徒一样嚣张”(《某一年》),其根仍深植燕山故乡——那里曾有早夭的女儿和衰老的母亲,有经霜的草原、疾飞的骏马、备粮的鼹鼠、秋日的钟声、安眠的湖水和月光,而今却只是一座颓废、破碎、荒凉和以消逝为美的深渊般的堕落天堂。于此,也足见北野是个有野心和使命感的诗人,即在诗中重建精神意义上的燕山心灵图景。
石英杰常戏称北野为“老猴子”。“老猴子”之谓,我以为在于其“精”,不精,何以把燕山历史文化、风土人情了然于胸;不精,何以把诗歌写得磅礴、厚重却不失通透;不精,何以把大清坊酒业做得人脉聚集、风生水起。
一个如此儒雅的男人,面目温暖
长衫锦绣,竟然全身散发着
刺鼻的雄黄味,我熟悉他的色泽
也熟悉他晶莹剔透的心
除了我的身体,他被春风吹歪的
影子,在幽蓝的山海之间
是最令人倾心的白塔和波纹
我想通过风来席卷,我想通过
内湖,找见飞翔的云
盛夏偶尔浓墨,偶尔淡墨
都是缱绻又无情的命运
清晨的小桥如此易碎,像闪电
撕裂的海景,只有心胸广阔的人
才会像誓言一样不被击碎
美人和白马互相幻化,蛇妖
与书生,在水底分身;我的天啊
这冤家一去,就是死与生
梦醒时刻,已是人老珠黄年纪
有的人,已经不知道塔下
仍然有一个怅然若失的女子
在天天练着青春的腰身
今年银杉籽仿佛丰收,鸟雀在
那里欢腾,那几乎是蓝天的边沿了
白云之上,三五个果实的神
在出没;还有白皑皑的雪山被吸引
它们盖了一层旧雪,又一层旧雪
怀着上千年深远的光明
我在树冠上坐着,一阵风
就可以吹走,适宜哪一段规律
就被哪一个世界带领吧
远处的枫树,白蜡树,皂角树
都能区分出幸福的庄园和石头
也能区分出丧仪和喜庆之礼
它们红艳,热烈,凋零
各有隐秘的路数;大地上的
粮食,也在慢慢成熟
它们危机四伏,风起云涌
像失去信仰的样子
这也符合神对某些真理的描述
而指望悬铃木长大的人,也
指望命运里的灰尘快速堆成山峰
仓鼠收集的坚果,闪闪发亮
它们深藏于地下,这甜蜜
而广大的仓廪啊,像辽阔的
夜色里那些沉睡的星辰
在这个秋天,只有我心事空茫
在落叶上徘徊不止,如一只
孤雁,怀着云霓流浪的心情
而琴瑟零乱的浓荫下,童子
一遍遍问师父——“今日娑婆树
几年为一春?”师父无言
眼神迷茫如北方寂寥的长空
像黑暗的空巢,像哀伤的
花园——如果我有空巢和花园
我愿意它装满颓废和凶悍的光
如同一个老园丁,他的身体
也衰败得像一座秋风中的花园
那些落叶露出了他的破碎和荒凉
我愿意他选择一个秋日
慢慢熄灭,像渐渐远去的钟声
或钟声内部越积越厚的黑色
湖水和月光也将安眠。骏马
在疾飞,草原刚刚经历了一场风霜
而人群和鼹鼠正备下过冬的食粮
燕山上的石头沿着悬崖滚落
你以为听到的回响是来自人间吗
不,它仍然是冲进了堕落的天堂
尖锐的尘世,以消逝为美
衰老的母亲以泪水为美
以早夭的儿女为远方的眺望
一万里的旷野,像深渊里的
迷雾,它覆盖了我心底的世界
也覆盖了我慌乱的故乡
如果我有幸被一只孤雁的翅膀
所追赶,哦,这黑色的闪电
击穿我吧,我这漏洞百出的心脏
宣德年间,我是捏泥炉的小工匠
脸颊涂着黑釉,器官都被锻打
手足描了金漆,是脱胎换骨的模样
几块散银子在身后喊
“碎了,碎了”,我的手就在
泥里抖成了一团。薄纸一样的身子
瞬间映出了松竹和梅花
而落叶下,那些冰凉的鳞片
并不知道墙壁上的玄窗
正卧着失神的书生和半夜的月亮
并不知道游入溪水的道路
正被枝头上涌出的女儿隔开
喜欢把山冈变成阡陌的人,也喜欢
把凶狠的兵器,变成牧笛的长腔
“这乱糟糟的世界,每一刻
都记着我的荣耀和衰败”
仿佛一场猜谜游戏,多少年后
我仍被一个扮做专家的老头
用纸币敲着额头说——
各位看官,这个人,仅仅是传说
梦里见狂飙席卷世界
醒来感觉尘世仍是一片
死寂的泡沫。我毫不怀疑
现在的人类,一直在
过着喧闹而绝望的生活
“波浪起源于众神的疑虑”
而上升的一切必将跌落
“记住一个动物的眼神”
就等于救起别人一次
也等于让自己失而复得
这里的莲蓬,都绿得孤立
每一盏上都站着一个身影
着袍袖的人依依呀呀
用羽毛遮着妖媚的脸颊
在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
在白云里,我们要过到永恒
她们仿佛比我们更知道
这个结局,所以她们在无声的
夜晚,谢落如悲伤的雪花
当监狱混同于人间,当
幼稚园和钢铁堆放在一起
当文明侵袭了我们大部分生活
我们的未来已经形同虚设
我们在黑夜里,分辨着彼此
我们需要光,我们说——
“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有了我们肚腹里滔滔不绝的黑色
春夜,母亲和孩子都复活
而我是另一个人,我在泥土里
有簇新的面孔,有短暂的
柳堤、甜蜜的白杨。坡顶的
桦树,在等着纸上的阴影
我们谈论的,都恍惚存在
我们担心的,都伤心如落英
即使月光也顺着风声奔跑
但风声,都坠入了你的发丝
房子盖得太快,蜜蜂的家族
正在分居,她们的孩子
向远处搬运着蜜糖和宫廷
狐狸熟悉“阡陌和命运”
但狐狸仍然对无边的旷野
怀有隔世的忧愁
燕子在空中捉水晶,蚯蚓在
泥土里,翻找磷光闪闪的星辰
离人有云的腰,也有雨的泪
他把自己升上寂静的树冠
一个人无声地看着远处
好在我们,彼此还都有
许多机会,有机会相爱,有机会
在镜中分身,感谢这个春天
仍然允许我们,暂居
人间,继续虚度着幸福的光阴
它们,爱着空旷的田畴,低垂的云朵
爱着它们回到现实的身子
和躲在影子中的未来
如果有慢慢想起的月光
就让她,照亮它们互相赏赐的羽毛
如果睡眠,头顶的星辰也降下
单薄的黑色,包括它们说话的声音
也将变成盖住脸孔的草帽
郊外的麦茬地埋着籽粒和药片
或成为它们沉默与易碎的理由
或被人类当成凶恶的神迹
但我仍然迷恋它们,一代一代的
生活,由此让自己变坏、垮掉
哦,幸福的乌鸦,亡灵的肉体
在喧嚣的人群里,它们
为逝者飞翔,这多么重要!
垂柳并不杀人,它贡献的
月亮暗淡下去,几乎让占据了
抒情角色的人,突然就
耗尽了仅有的月光
几条河堤挤在一起,隐身的
都是郁郁寡欢的脸庞
那个喝凉水都说幸福的人
把旧钟表擦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跳上屋顶,向天空讨债
他把贫寒的铁皮桶敲得当当响
我已经不能分辨这些言论
只说:为了爱
就让我们自戕一回吧
就像跳进舞台的人,突然就
有了几个退出的身体一样
对岸懂得用凉水切割
但对岸并不懂得夜空已经
备下了爱的洪荒。我返回视野
那个巨大的世界啊,像一场
浩荡的感恩或谢意,它们
轰隆隆地碾过我寂静的胸膛
面目凶恶的人,心里在
轻声念佛,对于饥饿
他怀抱的泥炉总有烧不完的木薯
石头从不开口。石头含着阴影
和秘密之物;这些,都如同
大海里,仍然睡着无声的田野
那些果实曾经多么饱满啊
而真正的嘴唇是无语的
譬如涛声,死亡的泡沫偶尔相遇
也是一种冒险之美,甚至
是无名的罪恶
经营者的奥秘,在这里
变成了词语的玩偶,连性生活
也可以进入参观者的视线
剩下的事情反而简单了
一直到许多心理阴暗的来者
在这里,突然学到了
教育和爱国,才在一个万恶的
旧社会里,慢慢缓过神来
我们暂且不怜悯那些色衰的小妾
和一两个失控的子孙
节育和鸦片,都属于仁者之爱
如果按着政客的逻辑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来自
一个家庭的失败;信仰和狂热
既可以让一个民间凶狠混乱
也可以让艺术失去底线
种田人与收租者,如果表演对立
就让一群单纯的美院学子
怀着仇恨,把他们捏成泥塑
然后让时间涂抹成不同的形态
粮食是真的,有时候
它也是幻影,一株一株串起来
沿着大地变形——它们
就是大地。如果和晚霞接在一起
并迫使天空和彩虹弯曲
高粱和玉米,都在风中拱起脊背
倘若田野再深远一些,农民
会用石甑在夜晚煮饭
用空桑盛放剩余的果实
堆积在谷仓里的籽粒颗颗饱满
它们拥挤,感慨,冒出气泡
一半是息壤中喧嚣的军团
一半是人分裂的身影
“我们浸在泥里,就是浸在命里”
生活削平了次序,发酵,或引燃
都需要逼出身体里的水
都需要把时间变成一只山顶的坛子
而现在,大地上秋色宛然
收获的人总是很少
更多的人枕于两手空空
酿酒者、采风官和诗人
突然在天空里出现
他们的世界是欢愉的,他们需要
在云中投下灵感。桑林也需要
在树叶发芽之前,放下村头的桥栏
让木铎、琴声、羽扇纶巾
慢慢走回故乡,把栏杆拍遍
如果有人借助骏马和帆影起飞
我们也可以认定草原和大海
都是饮者身体里的故园
弯月的窗口,除了飘动的柳丝
还有芳香的酿坊升起的蓝色烟雾
那都是我们心中正在流散的光
隔壁豆娘,偶尔幻化为西施
酒肆里的醉鬼,也会露出
李白的脸庞。半夜里一唱三叹
踱过老街的几个书生
直接就走上了高高的树冠
而那些人里有我吗?他们坐在纸上
连成一串,郊外落叶如蝶
醉翁唱和于深山,尘世的
秋风,吹彻了整个长峡
也吹红了多少饮中神仙的脸
黄帝正用他浩浩汤汤的仪仗
向中原行进,这黄金和白银的仪仗
这猛兽和鬼神的仪仗
带着雷霆、闪电和种子的光
我有千百种理由也不能阻止它
草木的瀑布里,漂流着山峰
白云的河流中大地在沉浮
只有我自己是身不由己的
像命运里随波逐流的碎片
被肉体禁锢的是桑林
蛙鸣、月光和大脚女人的乳房
被我禁锢的是身体、性爱和幻想
燕山以北,巨大的阴影
突然跳起,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一个人被抛在后面是什么感觉
一个人被仇恨粉碎了还能控制结局吗
一个人的忧伤,一个人的切肤之痛
一个人的孤寂和流浪,这茫茫的人海呵
让我的血肉之躯突然卷起波浪
北方,一座山岗被时间压塌
一座新的山岗,或将在远方耸起
一个生机勃勃的人间
还会留在春天和鬼神的身旁吗?
这浩浩荡荡的雪呵
像一股暖流,在大地上
重新安排了一座座神秘的山岗
沙尘扬了三天,大雪把它们盖住了
整个围场白茫茫一片
野兽急于分辨路径,越过石头的阴影
它们在山脊上向远处眺望
熄灭的灯,都在峰谷之间点起
初萌的绿叶,这些泥土里羞涩的光
被雪压着,像镜子里
蒙着纱的脸庞……旷野中的托钵者
春风中的恋人,刚刚睡醒的身体
都有雷打不动的习惯
但现在,它们必须醒来
包括躲藏在洞中的孤独之王
怀孕的母狮终于来了,它温暖的腹部
擦着绿茵茵的山岗
它的脚印,被雪花盖着
一步一步顺着暖风移动
而沿着溪流走远的,是它心中的波浪
遍地萌动的生命,都在向
春风靠近:色彩丰饶,阳光激越
重生的喜悦,充满了它们的胸膛
而我,是一个不适宜与其为伍的人
我只适宜在旷野上,一个人独行
像一匹迷茫而忧伤的狼
我的徘徊与迟疑,在新生的万物之间
是那么孤独和另类,焕发着奇异的银光
鱼贩子是混沌的,他杀鱼
数钱,双手沾着腥红的鳞片
整整一代人,都跟着他
活得越来越污浊
他们无法看见大海的余晖
穿过天空,让高处的
石头,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他们不知道鱼群逆水而上
在激流下交媾,幽灵需要寻找
产床和坟墓,鹳鹤和鹰隼
也需要把波浪筑成祭坛
鱼群和彩虹一起,都会
被一双手带进空中,这个行为
是诡秘的,这个结局也是诡秘的
而听见鱼群说话的人,是另一个
干瘪的老头,他有别于渔夫
他不生族群,只生于
大海和天空的裂缝之间
命运用激流,安排给他
第三只耳朵
和视觉外,无垠的海面
庸人生活在
世上,黄金堆积在山中
而愚蠢的庸人多么拥挤啊
他们还常常自比堕落的黄金
像身体里腐烂的拐杖
死了多少年
仍然敲着嘚嘚响的路面
鸟雀住回记忆之时
恰好把我沉睡的肉体唤醒
逝去的人,奔走在
回来的路上,他们对
短暂的人生,毫无倦意
而我自己,是一个什么也
放不下的人
我游荡在人群之外
抱着你的影子,慢慢向前飞
像抱着无望的前世
你是山,我就献出
滚动的石头
你是水,我就献出激荡的
波澜。你如果是影子
我就必须要挡在你的身前
像两股风声,既有
远远的分开,也有死死的纠缠
像身体里的火焰
既相互焚毁,也相互温暖
而等在远处的人啊
我们今生已经无法结缘
如同两座绝望的孤峰
各有各的深渊
这个空旷而寂寥的尘世
因为生出了你和我
才变得如此狭隘和灿烂
耕种后的田野
正在享受成长的寂静
道路通向远方
村庄移过了河岸
新叶像一句唱词旋上头顶
它们正渴望长向那明亮之处
我对现世避而不谈
我只对来世说“我对你的爱
已经足够,我暂时停下
是因为伤心和犹豫……”
留在夜里的人,我从未见过
他是陌生的和暴躁的
我听见他破空而来
退下一层层肉体;而一个
十八岁的少女,永远是无辜的
她眼睛明亮,心藏溪水
用青藤一样的双臂
把我冰凉的身子轻轻环住
妹妹,春天的泥土多么无邪
它适宜我们重新出生
也适宜我们陷入混沌,她甚至
允许我们有隔世的温暖和期许
而这长长的隔世啊,它还需要
我们配得上这遥远的荒凉和毅力
一只鹰云游的牧场
是消逝和幻觉的天堂
明月不可描述,白云不可描述
只有宝塔和悬崖结着前生的白霜
我身体里剩余的生活
还保留着秋风吹凉的前程和星光
每一颗果实里都有一个面孔
每一个村庄都曾住满沸腾的人群
采药人不懂得时世艰难
他仍然坚持着爬上颤抖的山巅
此时的希望永远是个谜啊
群山裂开的头顶
慢慢露出了我衰败的家乡
大地上的枯草,正在合拢远行者
寂静的脚印;而回来的人
都曾经是我痛苦又洁白的肉身
蚀心的滦水哗哗流淌,燕山才可以
一遍一遍地埋下我的骨头
我的故乡在燕山,去年的秋风
吹过我的双肩;今年的秋光
仍然在照彻我五味杂陈的心脏
而我到底是谁呢
一片灵魂的细沙也堆不起的浮云
仍然在大地上流浪
密林里涌出的蕨类植物
顶着明亮的溪水
它们在阴影里变幻出不同的场景
——童年的牧人、雪白的
羊群、嶙峋的巨石
深渊里着火的枫树,烈焰正把它缠紧
此时母亲正把青纱帐折叠起来
用草垛压住秋天的风声
——她知道自己经历的闪电
还将在远处折断和相遇
马公子的灵柩连着夏天的火把
只有山坡上的枯树,才能享受这短命的一瞬
白露过后
草尖上仍然亮着零星的灯
但隔壁的房子已经闲置多年
鬼魂们正在那里娶亲
萤火的漩涡里他们命运起伏不定
当我半夜从一条峡谷里冲出来
他们正变成月光和风
这里有两小无猜的玩伴
未含苞的花朵里含着童年的绿荫
我记得她爱笑,瘦小,脚步轻
卷舌音里溢出兰花的香气
现在她浑身颤抖,常常一个人从水底出来
像一片冻僵的有裂纹的碧玉
某一年,我在深山隐居
莫名的波浪,沿着山谷寻找
它翻开的落叶,深如教堂
它翻开的泥土,是流散了
千年的旧时间;而一只灰鹤的
鸣叫,仿佛来自深渊
它痛断了多少无语的肝肠
某一年,我在世上劫富济贫
给许多人分配房子和老婆
我自己住进宫殿,有三宫六院
兄弟们没日没夜地为我修墙
送粮送水,而我在人间
养得白白胖胖,像一片辽阔的
桑叶上,昏睡的老君王
偶尔惹起怒火,就杀人如麻
偶尔生善念,就让自己吐丝至死
某一年,我和一个老书生
出塞,他考场失意,急于去古寺
会鬼友,而我在廊檐下
画《春风百媚图》,陶醉于
月光中一个孤身的狐女,和她
泪盈盈的破碎脸庞;而身边书籍
迎风起舞,用灰烬的影子
飞成重生的蝴蝶,她们都飘泊无依
如同挤进庙门的女香客
某一年,我在人间害了单相思
对着青蛇、狐狸和白骨发呆
我要从它们的身体里,认出与我
生死相约的人那熟悉的面庞
我要看着她慢慢褪尽斑纹
露出前世羞涩的笑脸,我们的
誓言仍然在耳,我们的心脏
仍然为彼此激荡,而她的一声
低唤,让我热泪横流,浑身颤抖
像沉睡的悬崖突然被闪电击穿
某一年,我在狱中做客
读书,写诗,陪众多死刑犯
反省自己的灵魂,磨练
空壳一样的身体,如果道德感
仍然存在,一个牢笼
永远不需要一个被命名的坏人
突然涌出的赞美,哪怕是出于真心
我仍然像一具失重的肉体
被两个聋哑人操纵的时光机
慢慢绞碎,埋入淤泥……
某一年,我想到其中的
“某一年”,就一个人潸然泪下
仿佛我把自己用了无数遍
仍然有意犹未尽的悲苦和惆怅
一个我在某一年贱民一样苟活
一个我在某一年像恶徒一样嚣张
某一年我不得轮回,就一个人
影子一样漂流在大地上,像一片
死水,无声地含着微澜中的星光
不必再奢谈心愿,你已经是
一个空壳,这是羞耻
我们彼此都接近衰老,彼此
都埋着危险的疾病,你摇摇晃晃
踯躅街头,已经迈不进
载着人群的车辆,甚至常常
被冰冷的行人挤倒,也爬不上
遥望死期的山顶,长成棺木的柳树
全都出自父辈之手,他们栽下它
是想遗传一种荫翳之福
而砍倒它的小木匠,特别荒诞
他早早死于一场瘟疫,他
流着泪用树枝在山坡上
为自己划出了一处长眠之所
然后他露出满面惆怅
此时鸟雀孤独,它跑得像一片乌云
只有迫不及待的月亮,抢先
弄弯了自己的骨头,她带血的光亮
湿淋淋的照进我体内,如同
我接受了这个世界的怨恨
我也需要接受这个世界的赞美
不息的两岸,缩回水波
灼热的脊骨放弃了溶化的身子
而一座塔闲置在山岗上
它还不能形成神在大地上的传说
我一个人锯开的蜂巢
阴影一样倾斜着,洁白的月光下
它流出的蜜汁,仿佛漩涡
仍然包裹着你甜蜜的舌头
和视野之外,你起伏的四肢
那年夏天,一只母虎在防震棚里
一边生仔,一边吞吃炊烟中的胳膊
而瓦砾下的果实已经腐烂
柳荫里咒骂自己的人,正在否定着
别人赐给的新生活,而在河边
种了一排篱笆的人,哽咽着蹲下
他无非是又一次目睹了内心
有人走散,而在身体外
他们又突然欢聚:一时人声鼎沸
一时是昏冥不清的飘荡的灰尘
田野上那些翻滚的迷雾,都起自
吸烟人肮脏的腹肺,他们顺着
烟囱在爬,并用熏黑的手指
攀住自己潮湿的肩头
半夜有人哭泣,有人流下露珠
还有人,正在逐渐形成新的器官
在这中间,有人用死人骨头
做成念珠,一生都在为他吃着斋饭
麻衣神相,蓑衣鬼相。而围着
生医铺门口讨冤屈的人,都有求生的
热望,如同怀孕的母驴半夜突然
仰天长叫,它露出阴阳不定的白脸……
树林里的人,争吵声很大
它们都戴红草帽、绿草帽
咬着手指,在沙盘上互相扮成谁
甩水袖的人,脸颊红红的
仰头扶起泡沫的人,在远处竖直鞍马
它的主人,长跪在广场上,是光的幻影
那里堆满被秋风翻开的白云,沟壑
过于柔软,青石板含着圆桌和宴席的坡度
而麋鹿的身子充满药香,你正好用此
来完成沉迷。暴雨和星辰的坠落
仍然让平衡的心境产生惶恐,而泪水
在天鹅的眼里打转,它心碎地说:
“不忍离去的山峰,多么美!”
它抱住的大树静悄悄的,仿佛遇到雷击
乌鸦包围着木屋和它的阴影
而琴声抑郁,它的手指只能来自溪水
你问到的白鹤和梅花,一个停在天空
一个躲在暗处,此时它们信念已失
正用落叶把自己包住,如同两粒明亮的
琥珀,在树荫的反光里,它们佯装
隐士的沉睡,并且说:“谢谢,未来的
风声和泪水”,而我也乘机说:
“谢谢,万籁俱寂的、张大了眼睛的
树林,以及其中深藏不露的
众生明灭的隐秘之美……”
袖子里藏着起风的山林
老虎在那里,抚摸激动的
娘子和一场新婚,此时
它可比玫瑰中的赤子
时而阴沉无限,时而激情四溢
它的爪子,像妖娆的短句
突然一亮出来,就抓住了我的心
月光可以为此虚构一个
惊恐的皂隶,让他在林子边
小心翼翼地逡巡,也可以
让他在拐角处眼神游移不定
我陶醉的酒幌,正被晚风吹拂
我追求的女子,都是身着
青衣的狐狸,她们在屋檐下
交换蜂蜜,她们也在山坡前
流下泪水;而一只披着纸衣的
母虎,早早掌握了变形的原理
她薄衫金黄,乳房清晰,独自
靠在树荫里,等着我醉酒归来
然后她用兵法的尾巴,把我剪翻
在地,然后她用劫匪的嗓子喊: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然后她抱着我哭:“怎么才
来啊?你这个软耳朵的郎君”
在桦树成为棺椁之前,它的年轮
弹起了亮晶晶的水罐,映着放大的
两张脸,映着豪饮的醉汉
浑身颤抖的裸体,被钥匙打开的木桶
都将在今夜出现。另一个不速之客
满脸惶恐,扛着一个巨大的树冠
我向内望了望,看见他隐身之后的光
在树叶之间摇晃
四十年后,他膝盖以上已经
腐烂。他的脚步,仍然在山坡前徘徊
而抢先于众人躺进树中的那个人
曾和我一起漫山遍野敲那些洁白的树干
并喝掉树疤里流出的泉水,其中
那些牺牲的斧锯,都有了落叶的动力
伐木者咬着嘴唇,他的肚子里
埋着荒谬的指令。而我乘夜咽下
这最后一棵树,为荒野上仍未形成
山岗的土壤,留下一团未来的迷雾
如同四十年前猩红的眼眶
仍需要含着今天吐不尽的淤泥
春天来了。一百年之后,这仍然是一个好消息
在我们疲乏的心中,这个季节还没有用旧
杜鹃花开在燕山深处,乌拉岱河洗净了我的家
青蛙在水中放线。灵猫飞过屋脊。狐狸的眼睛突然亮了
如果我打算偷偷溜到旷野上去,我就要一个人
站在云彩下,把我的祝福送给远行人陌生的笑容和背影
我要在所有的空房子前,贴上纸条,写着:
这个屋里住有鬼魂,你不要在此乱喊芝麻的芳名
我要在你经过的路面,放上一块魔镜,既照出人类的
鬼脸,又让你小心翼翼,不在行走中摔碎美好的心情
我相信春风会与你相遇,那就随风送你一树
盛开的桃花,让你知道自己,此刻正春心沸腾
越过山岗你要放慢脚步,不要一个人大喊大叫
早夭的少女是我的妹妹,她还春梦未醒
带走山前的野花,你要心怀敬意,如果
希望她好好活着,就不要在路边把她轻易抛弃
如果你心怀悲戚,我还要送你一卷无字经书
让你在霏霏细雨中,摸到大地无声的慈悲
我要在离别的路旁,再送你一辆马车,让你经过
芳香的四野,一迈步就染绿荒凉的心愿和马蹄
最后我还要送你一首长诗,这没用的文字啊
会让你在命运沉沦之时,突然从眩晕中惊醒
春天的秘密无人能解,包括我自己,有谁能说出
为你送行的路上,转身之后,我们都将消失在哪里?
盲人不仇恨黑夜,驴子不抱怨旷野
怀揣着宝石走在路上的人,像流浪者
深藏一轮明月;而我两手空空
是心有所属之人,我的心为春风吹拂
为秋风落叶,为远方的惆怅疼痛的心潮明灭
而我又总是心系命运和悬念,又总是
被一双手抓住:一边安慰,一边劫掠
我像盲人一样无望,像驴子一样蹦跳
像水中的月亮一样迷惑不解
一个走在路上的人,一个身背悬崖的人
要到哪一座山冈才能放下自己?停歇脚步
或者沉默,沉默到需要被另一个人摇醒
而我自己仍记着前世的伤痕和落叶?
浪漫主义的稻谷,正在颗粒归仓
而炊烟属于现实主义的蓝手帕
它潦草,忧伤,风一吹,就倒卷回
屋檐下,牵出两个脸皮漆黑的厨娘
灶子过度使用,并非生死两茫茫的样子
每一顿饱饭,都需要一个少女
用瓦罐提到田野上。游吟诗人是
劳动号子中绚丽的飞禽,他们
盲目的鸣叫,貌似大雅小雅
貌似拆掉翅膀、扑打陶鬲的古风
干旱不必浇灌,洪水不必阻挡
前世的官吏敲门,今生仍然心中惊慌
那断了线的命运,仍然是春风中的纸鸢
那些河流吸足了群山的影子,才把
白帆送到断崖上;那些草木总是垂直
才把轮回者收进浩荡的秋光
湖水和山峰相互打开,都是湿淋淋的
芦苇中迫不及待的头顶……采风官
记下这最后一笔,他手中的木铎就
腐烂了,而你躲在诗中的身子
让我突然双眼失明、四肢衰败——
如同一座被老鼠挖空的摇摇欲坠的谷仓
诗事‖栏目,不定期推送国内诗坛大事要事精彩事。
喜欢,就扫一扫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