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人苦文涩
大至宇宙,微如苍蝇,无所不谈的周作人,其文字充满苦涩。少年不识愁滋味,硬着头皮阅读,囫囵吞枣,一知半解;而今识尽愁滋味,迎面落叶萧萧,欲说还休,半解一知。
周作人自己也说:“拙文貌似闲适,往往误人,唯一二旧友知其苦味;……今以药味为题,不自讳言其苦,若云有利于病,盖未必然,此处所选亦本是以近于闲适之文为多也。”(《药味集》序言)欲知其人,观其所使,抗战初期的苦雨庵主人写过一首题为《苦住庵吟》的诗,开头几句是:“老僧假装好吃苦茶,实在的情形还是苦雨,近来屋漏地上又浸水,结果只好改号苦住。”此诗是在收到胡适来信后所作。胡适于伦敦写了《寄给北平的一位朋友》,劝其“识得重与轻”:“藏晖先生昨夜作一梦,梦见苦雨菴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钟出门去,飘萧一杖天南行。天南万里岂不大辛苦?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谁人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辜负了众人的一番好意,家累太重的借口,搪塞而已。
有雨云生石,无风叶满山,闲多反觉白云忙。文字的安静,泰山崩于前,麋鹿兴于左而志不乱。周作人《北京的茶食》文末一句:“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尤其《五十自寿诗》一句,“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以及同韵的“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着袈裟”,力求枯槁,具苦质情怀。人生带来允许,文化造成封闭,可惜送佛未至西天,落了个毁誉参半,得不偿失。文之涩,终因人之苦。无人劝,也不必劝,苦酒入喉心作痛,对影成三人。
较之“郁心匪石真颜色,达士多情亦丈夫”的郁达夫,徐志摩者,载酒征歌,交游文物,凡世间享乐之事,无所不好。但也有寂寞时刻,其《我所知道的康桥》云:“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换上单袍,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呢。”清丽简远,潺潺湲湲,繁华背后也涩;敬虔日常,为人纯粹,欲望不遂即苦。徜徉其间,尚觉迟缓,一旦定睛,弹指之间,三十四岁英年,实在就是夭折。
智慧越高,苦涩越深,孤单活着,独自离开,宛若降落人间,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不寂寞不可能。有多少不期而遇的随机现象,让人不知所措,目不暇接。寒灯苦学,专心致志,抄经读帖,众妙咸来。都有做官意,唯无读书声,林语堂说:“我认为风味或嗜好是阅读一切书籍的关键。这种嗜好跟对食物的嗜好一样,必然是有选择性的,属于个人的。”有了专注,绚烂虚幻,或能遇谤不辩,逢辱不惊。
傅山尝以作文喻医生开方用药:“处一得意之方,亦须一味味千锤百炼。‘文章自古难,得失寸心知,’此道亦尔。鲁莽应接,正非医王救济本旨。”此方定苦,不苦也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