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往事追忆 童年顾府街 2021年第81期(总678期)
童年顾府街
1956年春末夏初,我四岁多的时候,跟着母亲来到安顺我姑妈家。
少不更事,不知道为什么来安顺,也不知道这条街道的名称,后来才知道,这条街道名叫顾府街,多年来一直被人们误读为过虎街。
改建前的安顺顾府街(摄于八十年代末)
我们租赁的是刘姓人家的房屋,典型的三开间木结构房屋,坐西向东,位于顾府街的西排。
临街房屋是铺面,铺面之间留有过道,走进去,有一个小天井,天井南北都紧邻街坊房屋,西侧是正房。
我们居住在正房的北侧,中间是堂屋,南侧是厨房。
1980年代初的一天,我特意去看望房东刘老太,刘老太仍然精神矍铄,笑着问我,还记不记得我打坏她家的一个烧瓷的笑眯罗汉?我记不得了,那时幼小,许多事都记不得了。
当年,我在顾府街才住过几个月,稀稀疏疏地留有的一些记忆,却终生挥之不去。
顾府街是一条很闹热的街道,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我的主要活动空间就是临街铺面附近。
顾府街街景 博雅相馆提供
街面上,有许多临时小摊。记忆中,有一种竹泥巴灶,那种灶当时很流行,现在看不到了,很特殊,竹子编成,大约一尺五寸直径,高约三尺,束腰,里面敷了黄泥做成灶心,灶上架一口黑砂锅。燃料是杠炭还是煤炭?记不得了。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她在街边支了小灶炒板栗卖。
那应该是十月份左右的日子,我认识了一个名叫小五四的男孩,瘦瘦高高的,大约比我大两岁,我跟着小五四静静地等待在灶边,不时会有炒爆的板栗崩跳出来,我们欢呼着,手疾眼快的去捡起来享受。那种行为,正如杜甫笔下的顽童:公然抱茅入竹去。
老太太目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没有骂过,也没有笑过。回想起来,那大约应该是小五四的亲戚,否则,她是绝对不会允许我们白捡这种便宜的。她当然也不会笑,不会鼓励我们的行为,那毕竟是她的损失。
砂锅板栗,香甜绵糯,我们不劳而获,幸福满满。
砂锅板栗 博雅相馆提供
小五四是我的朋友,但他家居何处,我却不知道,只记得一个名叫小木生的,是我的左邻。小木生和我年纪差不多,少言语。
有一天傍晚,不知是哪一家请了媒拉婆来做法事,抬着一个筛子,筛子里有碗,碗里盛满了米,香烛插在米碗中,在街上边走边唱。
我和小木生一路跟着这个法事队伍,一直追到贯城河边,我们欣赏着法事的庄重,欣赏着曲调的悠长,欣赏着动作的神秘,听他们长声妖妖,看他们磕头作揖。直到老人们找过来,把我们一路骂回家去。
旧时,人们普遍迷信,每逢恶事,总是以为鬼怪邪恶来犯,希望借助法事来驱邪避灾。于是,逐渐形成了国人的多神崇拜现象,火神水神财神土地神山神灶神等等,就是打牌,也有牌神,恶鬼灾星,那就更多,水鬼山鬼野鬼僵尸鬼迷路鬼吊颈鬼吸血鬼……
至于那些法事,是否真的能够驱邪避灾?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将信将疑,为此,国人也有说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尽人事听天命。
当年,我和小木生之所以挨骂,原因有二:一是擅自离开老人,老人担心我们走失;二是民间认为,水边是鬼怪云集之处,担心我们被鬼怪迷住,产生不测之事。
总之,我对那个傍晚记忆深刻,是因为从极度的欢乐中被猛然揪离,抛掷到被责骂的委屈之中。
顾府街北头是小十字,街口有一个捏面人的小摊,一个精瘦的老人在捏着面人儿。有一天下午,我姑父带着我和我表弟,给我们一人买了一个面人,表弟的是孙悟空,我的是猪八戒。孙悟空身着黄色虎皮裙,手提金箍棒;猪八戒黑衣黑帽,扛着九齿钉耙。我正在高兴地欣赏着我的猪八戒,表弟却已经把他的孙悟空吃进了肚子里。
《安顺牛场》局部——捏面人 博雅相馆提供
捏面人的老人 博雅相馆提供
表弟吃了他的孙悟空,伸手要我的猪八戒,我当然不同意,被姑父骂了,说哥哥应该让着弟弟。结果是,一脸委屈地看着孙悟空猪八戒都进了表弟的肚子。
那两个面人栩栩如生,形象生动,眉眼传情,至今记忆犹新。多年来,我一直感佩着那个捏面老人的精湛的手艺,也和潘玉陶、彭新讲到过这个老人,他们也有着深刻的记忆,但是,都说不清楚这个老人的身世。那还叫手艺吗?那简直是艺术,是安顺城的一道风景。
1967年,我又来过安顺,可再也没有看见这个老人。潘玉陶告诉我,那个捏面人因为捏的是“封、资、修”的玩意,1964年“四清”运动时就已经被停业了。
可惜了,正如辛弃疾的诗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1960年代,被雨打风吹去的好东西太多,太多了!
从顾府街经小十字左转过去,是大十字,安顺城区的中心,我没有独自去过,是母亲带着我去过几次,当时,在大十字的中心,竖有高高的砖柱,顶端四面都各有一面时钟,记得那钟面是方形的,东南西北四方来人都可以看到时间。
五十年代的大十字 博雅相馆提供
后来才知道,那地方从前有个钟鼓楼,解放初为了交通,拆除了。
大十字东北角,现在武庙位置前面,建有一个交警岗亭,有一次,我们母子俩正在走着,交警喊起来,大约是说我们横穿马路吧。
那时的交警,穿的是白色的警服,手中提着一个喇叭,那个喇叭是铁皮制作的,有扩音功能。
听见交警呼喊,母亲拉着我走得飞快。细想来,应该是逃离,规避交警的斥责。
正是这声呼喊,当年的大十字永远定格在我的心中。
直至离开安顺十多年后的1967年再来安顺,凭着记忆,以大十字为坐标,我仍然能够准确地找到以前居住过的房屋,能够找到顾府街。
八十年代的大十字 博雅相馆提供
有一天,我坐在火盆边嗑着葵花籽,一个中年男人来了,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抓了一把葵花籽递给他,他伸手接过葵花籽,却不嗑,依然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的父亲,他来接我们娘儿俩回家,回我开阳的家。
长大后,才逐渐知道,我父亲是一个“老运动员”,每逢运动,总会有事,这次的四年离别,是因为个性耿介,对抗“运动”。当年,这种“运动员”多的是。
父亲离开后,我们母子俩和奶奶一起生活,1956年春,奶奶去世,我们来到安顺。
父亲离开我们时,我才不满一岁,仍在襁褓之中,他和我们已经分别四年时间,我当然不认识他。而我父亲,四年之后才看见他的儿子,个中滋味,当然也难于言说,我至今深切地记得那专注的目光。
此后,我离开了顾府街,回到我的家乡开阳,后来,1967年再来安顺玩过几天,再后来,1979年来到安顺师专读书,毕业后又回开阳,直到1988年定居安顺至今。
顾府街,留有我童年的脚印,我的生命和安顺城有着不解之缘。
2021年1月8日成稿于蜗居
· 作者简介
肖光豁:男,贵州开阳人,现居安顺。当过泥水匠、铁匠、翻砂匠、皮匠、教书匠,从事过企业管理。发表过诗歌、小说、散文。长篇小说《湘黔路》2013年由团结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居士堡》2016年《黔中早报》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