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邻右舍一百家】王延忠|​​​我的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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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左邻右舍一百家》自序

这是一些遥远而又亲近的故事,它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故事就长在我的心里。

在那贫困而又热烈的岁月,我出生在绥化的黑土地上。故乡的亲情把我抱大,善良和快乐领着我向前奔走。老光棍老处女是我的老师,小猪倌小马倌是我的朋友。尽管那时候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但是人们的心里充满了阳光。是北方的寒冰冷雪,造就了北方人的韧性和顽强。我们从困境中挣扎着走过来了,那深深浅浅的脚印,都印在昨天坎坷的路上。

那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是中国社会变迁的缩影;那一个或悲或喜的故事,都是一个变化莫测的人生。我们走过了昨天,但是我们不能忘记昨天。苦涩和甜蜜,都是一棵树上的果实。

回忆是寻找,回忆是发现,尽管有些艰难,我还是把那些曾经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让那些远去的人物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被往事的激情燃烧着,写完《我在美国看美国》,又写下了《左邻右舍一百家》。

树叶不管大小,总是有许多的话要对根说。

我的奶娘

我生下来,妈妈的奶水就不足,是一个逃难来的的地主婆帮助妈妈把我喂大。
地主婆叫小枝,那一年才十九岁,是本村谷大长条子的女儿。谷大长条子个高,长得细纤,站在那里,就像一根插在地上的柳条。小枝完全继承了父亲的优点,个子高,身材好,粉大噜儿的脸蛋像是一朵盛开的桃花。她的纯真美丽,给她带来了命运的灾难。那一天她上山挖野菜,被恶霸地主狼老黑遇见了。狼老黑看到仙女一样的小枝,馋得口水都流了出来。第二天,他就打发媒人带着微薄的聘礼,强行定下了这桩婚事。第三天,狼老黑来了一顶小花轿,就把小枝拉走了。小枝哭闹,用头撞墙,全无济于事,一顿蘸水的皮鞭让小枝乖乖地脱去了衣服跟狼老黑睡觉。转过年的秋天,关里来了八路军,领导穷人轰轰烈烈翻身闹土改。狼老黑恨得把牙齿咬得咯嘣响,一天晚上,他勾结土匪把农会主席的一家人全用刀砍死了。后来,八路军的大部队消灭了那股土匪,村里的农会干部就把狼老黑栓在马的后面,在地上拖死了。也就在翻身的群众处决狼老黑那天,小枝生下来狼老黑的儿子。人们同情小枝,让他抱着孩子回到了贾家店的娘家,住在他爹西边的一间小草屋里。按照当时的阶级政策,小枝和狼老黑明媒正娶地拜了天地,又为狼老黑生了个儿子,身份当然是地主婆。
小枝的奶水很充足,她的那个孩子吃不了,就让我挂她的油瓶。她就变成了我的奶娘。
奶娘一丁点也不喜欢他的亲生骨肉,总把孩子说成是狼老黑留下的孽种,就管那个孩子叫小孽。当奶水不够两个孩子吃的时候,奶娘就先让我吃饱,把那个小孽饿得哇哇哭。
渐渐地,我和小孽都长大了。男孩子,淘气,穿衣裳就破费,一件新衣裳上身不几天,就是不少小窟窿和大口子。为了这事,小孽总是挨骂挨打,有时是挨罚不让吃饭。我的衣裳破了找到奶娘,她什么也不说,细针密线地给我缝好,临走还摩挲一下我的头发,贴一下我的脸。逢年过节,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奶娘也是偷偷地给我吃,不让小孽看见。小孽为此常常抱怨,说他是捡来的,说我是他妈妈亲生的。有时我俩打架,小孽把拳头重重地落在我的身上。
一个高粱晒米的季节,我和小孽一同背着书包走进了学校。我家庭出身好,戴上了红领巾。小孽生下来就带着黑色的标签,他爹受到了共产党的镇压,算是血仇子弟。同学们都叫他地主崽子,常常欺负他。小孽念到四年级,双科不及格,辍学回家给别人家放小马。
奶娘的手很巧,也很勤劳。她从南河套割回来三叶草编蓑衣卖,用秫秸篾子编草帽酱缸帽子卖,再加上养猪养鸡养大鹅什么的,省吃俭用,手头倒是比较宽裕。那年秋天,我到县城读初中的时候,奶娘还给我做了一件新衣服。
几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家搬到了呼兰河的南岸,就离开了奶娘。
后来联系得不多,但奶娘的情况还是知道一些。听说奶娘还是领着小孽过,日子也不算太困难,我也有了一些安慰。
正是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奶娘出事了。灾难来自他的儿子小孽!
小孽也是个很不幸的人。没有见过面的恶霸父亲,欠着贫下中农的血债,贫下中农也在高梁茬上拖死了他爹。总之,他的出身和感情里,都是血淋淋的东西。社会歧视他,他也反抗社会,只不过,他的这种反抗深深地埋在了心里。重要的是,他生下来,妈妈就拿他不当亲人,骂他打他,甚至什么都不管他,让他二十多岁还娶不上媳妇。小孽的骨子里,是对妈妈的仇恨。这种仇恨,有一天终于爆发,变成了他对妈妈也是对社会的报复。
有一天深夜,奶娘做针线活太累了,身子一歪,稀里糊涂地把钢针插在了墙上。没有想到,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的画像,这一针正好插在毛主席的喉咙上。第二天醒来,奶娘拔下了墙上的钢针,身上都吓冒了汗。她急忙找到一小块白纸,把毛主席喉咙的针眼哆哆嗦嗦地糊上。午间,小孽从地里干活回来,好奇地揭下糊在墙上的白纸,一看全明白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报案,把这个从小就骂他打他的是妈妈又不是妈妈的人抓起来。这样,他就重在表现,脱胎换骨,算是对地主阶级石破天惊的背叛。还有更深的一层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就是共产党的伟大领袖毛主席都有人要用针扎死,他的心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
地主婆的“扎针案”报到了县军事管制小组,奶娘以三个最严重的罪名,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县城召开了万人公审大会,奶娘被游街示众,群众的口号喊得震天,都说该枪毙了她。
小孽没有改变成份,也没有说上媳妇,反倒得了一个不孝心的恶名。过了两年,有人给他介绍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寡妇,他就投奔到寡妇那里去搭伙了。据说,那里离这里很远很远,很少有消息传来。
转年的夏天,我回贾家店看望叔叔,可以顺便去看看奶娘,考虑我是教师,我是党员,还是绕开了奶娘的那座小屋。
就在我加入中国戏剧家协会的那个冬天,奶娘的肝痛越来越厉害,来到绥化找我,让我给她找个好医生给她看看病 。我找熟人,请了几位专家为她会诊,确诊是肝癌晚期。奶娘怕花冤枉钱,坚持要回家去等死。我说服她住院治疗,并替她预交了全部押金。奶娘住院的那几天,我天天陪在她的身边,把我最近发表的一个剧本拿给她看。奶娘看不懂我的剧本,就一遍又一遍地看封面的演出剧照。她很自豪,总是对同室的病友说,看,我喂大的孩子,当上作家啦!
这时,省文化厅来了电话,让我去哈尔滨修改剧本,说剧目加工后进京演出。公务在身,我含泪告别了奶娘。奶娘说,孩子去吧,你的戏能进京演出,那是大事的大事。
剧本定稿,我匆匆赶回绥化,医生说奶娘已经出院好几天了。
剧目反复排练加工,我又是一阵忙碌。就在我的剧目在北京吉祥剧院演出成功的那天,奶娘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细细地一算,奶娘改变身份,正好是十二年,一个年轮。
那年我回到贾家店。老高头告诉我,奶娘临终的时候,很是满足,手里举着我的剧本,断断续续地说,我的奶水,养大了一个有出息的孩子。
我问老高头,小孽来过了没有?
老高头说,来了。我打了几次电话,才把他找来。但他进屋没说几句话,扔了一百元钱,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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