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问之:《红楼梦》的一大难题——为什么是贾政与王夫人居住于荣国府的正位

相信认真品读过《红楼梦》的人,心中都会有个疑惑:贾政作为贾母的次子,又没有袭爵,为什么居住在荣国府的正位荣禧堂,而作为袭爵的长子贾赦,却偏居荣国府的一隅?

正定荣国府之荣禧堂

如何对书中这一不合常规之处进行合理化解释,成为红学研究的一大难题。研究者们提出了不同的解释思路,形成各种不同的观点。

就本人有限的阅读范围而言,就发现有如下多个观点:

如有的从历史中寻找依据,如元朝的幼子守产制;有的用索引的方法,从所谓的贾府原型曹家中找依据,如刘心武先生;有的主张公职优先说,即贾政虽然是次子,但却是在工部担任员外郎的职务,而贾赦虽然承袭了贾府爵位,却没有担任朝廷实职;张爱玲女士提出贾赦是《红楼梦》创作过程中后来添加上去的人物的创新性看法;有的更是臆测贾赦非嫡子;有的主张贾母偏心的看法。

我相信,除了这些之外,必定还有其他的观点。

在对这些看法作评价之前,这里我先说明一下个人对《红楼梦》的基本研究方法:基于文本的综合分析方法。不仅仅是针对《红楼梦》,对于其他文学作品的研究,也大抵如此,首要的基本方法都应该是文本分析方法。

对于文学作品,通常可作三个基本假设:

第一,作者创作作品是为了交流,而且是为了与同时代的人或者后人交流,而不是要与古人交流;第二,不管作品如何取材,作品本身都应是逻辑自足的;第三,要达到交流的目的,作品通常都要遵从同时代的常规、常理、常识的,如果有不合之处,必定会作特别的交待。

沈广杰书荣禧堂对联

现在简单评价一下前面几个观点:

元代的幼子守产制,是历史上在特定群体里实行时间很短暂的一个制度,且距离清朝已经几百年了;曹雪芹写《红楼梦》不是为了给元代人看的;幼子守产制本身也无法得到《红楼梦》文本的支持,存在明显的打脸:第二回中非常清楚的交待贾母的丈夫贾代善正是荣国公长子,如果按照幼子守产制,则贾母根本就无法居住在荣国府。

从曹家找原型的这种解释路径,是索引方法。本人觉得这种索引方法对文本分析方法具有一定的补充、强化、拓展等作用,但却不能越俎代庖而直接取代文本自身合理性的解释。为了更好的理解索引与文本分析方法的区别,我们举一个例子:

在对元春判词中“虎兔(个别版本作“兕”)相逢大梦归”的进行解读的时候,有一种比较有影响力的索引解释观点,认为“虎兔相逢大梦归”影射康熙死亡、雍正登基这一事件。

我们不能说这种解释一定不对,也许这种解释恰是曹雪芹的知音。但用这种索引解释方法,却解释不了元春在书中的去世的具体原因和方式。

赵国经、王美芳绘金陵十二钗之元春

由于《红楼梦》不直书朝政,所以,从文本自身的逻辑自洽性来说,“虎兔相逢大梦归”必然得有一个文本的解释方法,以便与元春去世的具体原因和方式相对应。这还需要研究者继续努力。

至于公职优先、贾赦非嫡子、贾赦是后添加上去的人物之类看法,都是臆测的,缺乏实锤证据。

主张贾母偏心的看法(下文称之为“偏心说”),是唯一可以从文本得到支持的观点。因此,也是本文较为赞成的观点。下面本人基于文本分析的方法,对这一观点进行补充,并进而探索书中这一特殊处理方式的艺术效果。

1
几个基础问题的提出

在进入核心问题的讨论之前,有必要先提出几个基础问题,这样方便于后续问题的展开。

第一,关于身份继承的问题。与历史上大部分时期的继承制度是一致的,贾府实行的是嫡长子继承制度。从荣国府看,贾母的丈夫贾代善是长子,继承了爵位;贾赦是贾代善的长子,承袭了爵位。

第二,关于府邸继承的问题。承袭爵位的人也同时继承了府邸,也就是身份继承与府邸继承是一致的。

这一点从皇家到公侯,应该都是一样。比如老皇帝驾崩后,只有新继任的皇帝可以居住在皇宫,至于其他的皇子根本无权染指。再比如孔府,也是只有承袭衍圣公爵位的人居住,其他支派都只能居住在外面。

至于贾府也是一样:其中宁国府中只有贾代化——贾敬——贾珍这一系作为爵位的承袭者居住在宁国府,至于贾代化的其他几个兄弟及其后人都得搬离宁国府。荣国府中,也是承袭爵位的贾代善这一支居住在荣国府,贾代善的其他兄弟及其后人也都不在荣国府中。

第三、荣国府的产权问题。作为敕造国公府,荣国府的产权很可能属于“国有财产”,贾府只是具有居住权,一旦贾府不能再承袭爵位,则府邸也会被收归国库以待重新分配。

第四、贾赦与贾政到底有没有分家的问题。贾赦虽非居住于荣国府的正位,但依然居住于荣国府中。因此,贾政与贾赦大概属于分居而非分家。如果贾赦与贾政属于分家状态,则不可能出现同时居住在荣国府的状态,必然有一方要搬出去,而根据身份继承与府邸继承相一致的原则,搬出去的一方应该是贾政。

儒家讲孝道,长辈在世时候子孙如果“别籍异财”,被认为是不孝的行为。唐宋时期的法律对此的惩罚尤为严厉。清代的法律,虽增加了一些例外情形,但原则上依然是禁止的。荣国府作为诗礼簪缨之显贵,即便法律允许其例外这么做,但面子上的孝道想必也至少应该维持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未必一定如此。

《红楼梦》电视剧中李颉饰演贾赦

综合来看,一方面,贾赦作为荣国府爵位继承者,理应是荣国府府邸的有权居住者,这是国家的法度使然;另一方面,贾赦虽有权居住在荣国府,但却又没有居住在荣国府的正位,这或许是贾母的偏心所致。说白了,贾赦有没有权利居住在荣国府,法律说了算;但居住在荣国府什么地方,或者说贾母选择跟谁一起生活,贾母说了算。

2
“偏心说”的文本依据

如果我们仔细品读文本,就会发现“偏心说”并非臆测,而是有文本依据的:

首先,“偏心说”具有一定的基础。在第二回、第三回中,无论是透过冷子兴还是林如海之口,在同时介绍贾赦和贾政的时候,都特别突出了贾政。

冷子兴说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林如海说贾政“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高粱轻薄仕宦之流”。可知,贾政为人像其祖父和父亲。反观贾赦,则贪财好色,常倚势欺人,可谓不肖。

在第29回,贾母跟张道士有段对话,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贾母的内心世界:

(张道士)又叹道:“我看见哥儿(指宝玉)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止,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不由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就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孙温绘贾母八旬大庆

贾母疼爱宝玉,不排除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宝玉像他爷爷。同样的,贾政在神态举止上可能不及宝玉那么像其父亲,但毕竟也是 “大有祖、父遗风”。贾母偏爱贾政应该是有现实基础的。

在传统的红学解读中,一度对贾政的评价偏负面。其实,这是对《红楼梦》艺术缺乏深度的理解导致的。贾政是支撑起《红楼梦》艺术大厦的非常重要的根基。正是因为贾府还有贾政这么一个勉力支持的家长,方能承载住《红楼梦》如此厚重的悲剧艺术。反之,如果贾政也如贾赦、贾珍之流,则整个艺术大厦会轰然倒塌。

其次,“偏心说”有文本出处。这个最直接的出处是第75回中秋节聚会时候,贾赦所讲的父母“偏心”的笑话。这个笑话虽然是以游戏的方式讲出,看似无心,其实应该正是曹雪芹使用的一种委婉的笔法。

这个故事对贾母有直接的触动,我们看看书中描写的贾母的反映:

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疑了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

很显然,贾赦讲的这个偏心的笑话,触动了贾母的心事。在贾赦“别言解释”之后,贾母是不是释然了呢?从第76回的贾赦意外受伤后,贾母的反应来看,显然贾母并没有释怀。一起看看原文:

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了。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因就将方才贾赦的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听。王夫人等因笑劝道:“这原是酒后大家说笑,不留心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老太太自当解释才是。

程乙本贾母绣像

贾母为什么对贾赦的一个笑话久久不能释怀?中秋节大家欢乐聚会,作为儿子的贾赦讲个笑话,本该是轻松愉快的事情。从常情来讲,当是贾母曾经有过偏心的行为,这个笑话才会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

其实,在贾赦讲这个偏心的笑话之前,书中已经作了大量的铺垫。从第71回开始,《红楼梦》的叙事重点已经转入家庭矛盾的描写了。其中,矛盾的核心制造者也从赵姨娘转向了邢夫人。

邢夫人锋芒所向,已经直接针对王熙凤和王夫人了。从第71到75回,书中对邢夫人进行了立体化、全景式、多角度的描写。王熙凤病情的加重和晴雯的死亡,在一定程度上都是邢夫人对王夫人发难的牺牲品。

而贾赦的这一个笑话,似乎也预示着贾府内部的矛盾,即将要从仆人之间过招和夫人之间过招升级为亲兄弟之间过招了。

3
“偏心说”的艺术效果

电视剧《红楼梦》贾政贾宝玉剧照

假设“偏心说”这个看法能成立的话,在这个视角下来重新审视《红楼梦》的艺术性,在阅读的时候会给我们带来一些全新的感悟。

首先,“偏心说”有助于我们理解《红楼梦》中贾府发生家庭悲剧的必然性。因为贾母的原因而让贾政夫妇居住于荣国府正位,这样小说从一开始就埋下了家庭矛盾的伏笔却又不挑明,让《红楼梦》故事在时喜时悲中交织行进,而当悲剧无可挽回的发生的时候,再回首,却发现一切似乎早已注定。

比如,贾赦夫妇和贾政夫妇之间的矛盾终究要爆发。贾政夫妇迟早要面对搬离荣国府的问题,一旦贾母去世,这个问题就无法逃避。同样,成婚后的贾宝玉薛宝钗也终究得离开荣国府。

再如,王熙凤尴尬的身份,注定要沦为牺牲品。我们在读书的时候,就会多一层体悟:在王熙凤每次讨得贾母欢心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命运向悲剧的深渊推进了一步。第71回中王熙凤受到邢夫人的打击应该只是第一步,以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邮票《贾母接外孙女》

其次,“偏心说”有助于我们理解书中的一些细节。例如,在第三回,林黛玉去荣禧堂拜访王夫人的时候,书中特别交待:“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这里就产生个疑问,王夫人为什么放着宽敞气派的上房正室不用,而使用旁边的小耳房呢?

这可能是贾政夫妇在贾母和贾赦夫妇之间作出的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名义上贾政夫妇虽居住在荣禧堂,其实也只是在会客和家人聚会的时候使用一下荣禧堂,日常起居生活使用的只是正房旁边的耳房。一方面有着与贾母一起生活的便利,一方面又适当照顾到贾赦夫妇的感受。

因此,从偏心说的角度看,此处看似平淡无奇的文字,恰恰是作者精心设计的一个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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