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乡间|拾草

民以食为天,大多数东西,是要做熟了才能吃的。

在没有煤没有电没有煤气天然气的年代,用来把食物做熟的东西,概而言之,是草,因此也被称为“烧火草”。

在那些年代,用来烧火做饭的草,基本可以分为三大类:作物秸秆,枯落的树枝及使用木材时的下角料,落叶和枯黄后的各种草。

在我老家沂蒙山区莒南县南部丘陵地区,曾经主要农作物是小麦、地瓜、花生三大类,外加少量的玉米和数量更少的小杂粮。

我小的时候,集体耕种着土地,所产的秸秆,也归村集体。收获的地瓜秧、花生秧全部用来喂生产队的牛和驴;麦秸没啥营养,可也要留下大部分,因为单靠地瓜秧、花生秧,不够牛驴吃的。在那个年代,养牛驴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吃肉,而是为了让它们耕地、拉车、驮东西。所以在官方的统计里,有畜力一项。它们老病残了,不能干活了,要杀了吃肉,必须牵到公社(即现在的乡镇),经过认定,出具证明,才能宰杀。

这种情况下,我们那里当时的农作物秸秆,可以分到各家的,只有很少量的小麦秸秆。那时农民住的是草屋,当地人用来苫屋顶的,是小麦秸秆和长得半人高的山草。因此,谁家儿子到了该盖房娶媳妇的年龄,全村本来要分到各家的小麦秸秆,分都不用分,直接支援谁家。人类自身的再生产,那可是大事。

山岭贫瘠,树长得慢,年年落下的枯枝并不多。各家院子里及房前屋后栽的树,是为了给儿子娶媳妇盖屋、给女儿出嫁打家具用的,最后的下角料很少,做不了多少顿饭。

最多的、能用来烧火做饭的,还是秋来之后的落叶和枯草。在我们那里,作为劳作的一种,有个专有名词,叫“拾草”。见词知义,就是把落叶和枯草拾回家。

把落叶和枯草聚拢在一起,叫“搂”(lou,一声),所用工具叫“筢(pa,二声)子”。因此,在当地拾草也叫搂草。

拾草时用到的工具——筢子和篮子。这些在农村都已是老物件了。

树木和草集中生长的地方,包括山岭和河边的树林,都是生产队的,有专人看守着,不能进去拾草。能拾草的地方,是地头沟边,还有河边荒地。这些地方长的草,夏天被一茬茬地割掉,用来喂牛;到了秋后,能剩下、最后枯黄的草,并不多。

青壮年各有活忙,拾草便是老人和孩子们的事了。其实,那些年代,秋后孩子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拾草。即便上学的孩子,下午放了学后,也要用筢子背着半大的篮子,沟边河边去拾草。

草并不是在一天内枯败,筢子能搂下来的,只是已经枯败的部分。有人搂了,几天后再去搂,还能搂到些。筢子在草皮上一次次地搂过,每次搂到的很少,次数多了,也能搂出一小把草来。一个地方搂一小把草,不停地换着地方搂,篮子里的草便也多起来。

勤快的孩子,搂上半天,草虽少,也能搂一篮子,能够做一顿饭。放了学再去的话,哪怕很努力,搂回来的草,能煎个鸡蛋就很不错了。

在我的记忆中,每次搂草回来,不管篮子里的草有多少,母亲看见我进了家门,总是笑着接过篮子,把草倒进厨房里,或倒在院子里晒干。

在那个什么都缺的年代,正在干活或干了活的孩子,是不会被打骂的。那时的农村孩子大多数都很勤快,我不知道是为了不被打骂才变得勤快,还是为了活下来天生便勤快,或者二者兼有。

我去拾草,更多的是为了母亲看见我背着盛草的篮子走进家门时,脸上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鼓励,有欣慰,甚至还有感激,感激那么小的孩子便知道为了全家人的存活而去尽力。

也有大丰收的时候。树上的叶,秋风来时,便会零落,可大多还会继续在树上,存续越来越短的生命。霜降过后,某夜的一场严霜,会让仍然挂在枝头的叶子,一夜间基本落光。绝大多数树木,都在生产队圈定的、个人不能去拾草的地方;可总有一些树,独自随意地生产在地头、沟边。这些独自长着的树,树归生产队,叶随便拾。

小河南岸有棵很大的杨树,枝繁叶茂。拾草时,只要到河南岸,我总会到这棵树下看看,总能拾到十来片很大的杨树叶。我在等着严霜,村里拾草的老人、孩子也在等。对于天气的把握,老人比孩子强太多。拾了那么多年的草,我只有一次几乎独占了大杨树一夜间落下来的叶子。

那天早晨,天还没全亮我就起来了,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梧桐树,我知道夜里下了严霜。用筢子背着个稍大些的篮子,出了门瑟缩着便向南跑。淌过很凉的河水,老远便看到大杨树下厚厚的落叶。树下没有人,我狂喜着奔到树下,从最厚的地方开始搂。身子转一圈,四周的叶子搂成一堆,然后换个地方再转着圈搂。一棵树再大,遮盖的地方也大不到哪里去,我基本搂完时,看到一位老人已经过了河,急匆匆地赶过来。老人来到树下,看看已经被搂成堆的树叶,便在树四周搂那些飘远的树叶。搂成堆后,树叶便是我的了,谁也不能抢,这是山村里世代传下来的规矩。

我记不着搂了多少堆,也记不清向家里背了几次。树叶还没干透,要先放在院子里晒上几天。我只记得,我背回来的那棵大杨树的叶子,在半个院子里铺了厚厚的一层。

进城后想起那个山村时,我很容易想起这棵大杨树。无他,夏季,它提供给我可以吃的知了猴和知了;秋季,它提供给我可以烧火做饭的叶子。这棵大杨树,应该是我在上大学的时候,被砍伐了。那年,回家后走出村向南看时,第一次没看到大杨树,我发了半天呆。

如果说有乡村记忆,这棵大杨树便是我乡村记忆的代表,可是它已经不存在三十多年了。

不再用柴草做饭的年代,很少有人拾草了。只是一些农村老人,因为习惯和节约,秋后还会去拾些草。当然,现在村边的树林里,枯枝和落叶很多,拾草是件很容易的事了。

村里人一年到头的烧火草,主要还是来自属于生产队的山林和河边的那片树林。生产队把这些地方,分到每家每户,集中在一天时间内,让这些地方的枯枝、落叶和长了一年的草,收到各家。这也有个专有名词,叫“拾荒山”。

拾荒山时,一家人齐上阵,人手不够的还会叫来亲戚。男人用镰刀,贴着地皮把草割下来;女人把男人割过的地方,连草带叶搂成堆。孩子们跑前跑后,兴奋地帮着忙。孩子们的兴奋,是因为在平时拾草时,绝没有这么丰盛的收获,哪怕严霜后的大杨树下也没有。

那一天,村东的整个山岭上,到处都是人,藏在其间的野兔不安全了。它们不断从藏身处跳起来,飞快地跑走。可不管向哪个方向跑,都有人在用石头、镰刀、树枝不停地招呼它们。最终的结果是,大部分的兔子跑掉了,身上带着伤;少部分死了,成了某些家庭的美餐。在那些几乎没钱可以买肉的年代,一只野兔就足以让一家人很高兴,尤其是孩子,哪怕最后分到碗里的,也就二三块肉。

我至今还记着拾荒山时,那些笑脸和笑声。如果说秋季给全村人带来了可以作为一年口粮的地瓜,那么秋后的拾荒山,就给全村人带来了一年的做饭用草。感谢那些山岭,在那些年代,年年为全村人的付出。现在,这些山岭早已变成板栗园,年年为村民带来不低的收入。

现在有了煤,有了电,有了煤气,有了天然气,农村没人再为烧火做饭而发愁。现在的孩子,好多没见过筢子和盛草用的篮子,也不知道烧火草、拾草、拾荒山是什么意思。他们不需要知道这些了,这是时代的进步。

大众报业·农村大众记者 孙成民 摄影 孙秀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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