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易石秋/树缘

树缘

作者：易石秋

也许，此生注定要与树始终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由于身处湘北僻远山乡的大山深处，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后能有效地观察环境的第一眼，就是那连绵不断的巍巍群山与远远近近高低错落的树，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这蓊蓊郁郁遮天蔽日之中。据说，我祖父的祖父云游世界之后，之所以要下决心栖居于此，就是源于这绵绵无尽的原生态的树的诱惑，断定只有在这样的大树底下才会真正有好凉乘。不过不幸的是，那传说中的参天大树，在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之前的第7年，就已经在大炼钢铁的狂潮中化作了缕缕青烟，留下的只是大人们那永远也道不尽的传说及无尽的追忆与遗憾。至今我都还能清楚的记得，小时候祖父每当带着我走过那片地段时，眼睛里所流露出的失落与惆怅。尽管对我来说，那树已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但也正是从长辈们的留恋与追忆里，我形象地感知了树于生活的意义。不过聊以为欣慰的是，其中的两棵大树被锯成了数片，成为了我后来就读的村小学的横梁——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村彻底结束了没有村办小学的历史。从这一点来说，这片树也算物有所值了，毕竟包括我在内的村里的许多懵懂顽童，就是在它的荫庇之下，吸取知识的甘露，长大成人眺望世界的。

少年时对树最为深刻的记忆莫过于“哭树”了。当大炼钢铁之后的濯濯童山被泥石流肆虐的时候，面对四处奔泻的滚滚泥沙，村民们终于恍然大悟，再次意识到树于自然、于生活乃至生命的意义，于是植树之风再次大起。不知是村中的哪位贤达听说如果在植树时有人纵声恸哭，树的成活率将大大提高，将来的长势也会更加茂盛，所以俗语有云“哭一哭，树绕屋”。于是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孩子们自然就成为了这些大人们试验的对象，不惜使用种种“极端”手段将我们弄得哇哇大哭。在那个家家户户儿孙满堂的年代里，小孩的队伍还是十分庞大的，成群结队的孩子们此起彼伏的一哭，空谷传响，也堪称“哭声直上干云霄”了。不过最终效果却是甚为微弱，尽管植被状况有所改观，但是至今也没看到过传说中的所谓参天大树了。

上中学以后，在文言文中读到了唐代杰出的文学家柳宗元的名作《种树郭橐驼传》。尽管由于年龄与阅历的关系，对它有些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但已完全知道树的成长与哭的关系只不过一个美丽的传说罢了，“能顺木之天”，即依照树成长的自然天性去培植，才是种树的至理。尽管那时还无法真正领悟种树与“种人”之间的紧密关联，但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树与生活之间还有着更多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在思想的成长中也算是别有收益了。

后来读了陶铸的散文《松树的风格》，对于树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想不到树性与人性之间还有这么多的深刻关联，树还能给我们这么多生活的提示与生命的启迪。

对树真正铭心刻骨的记忆，还是1981年的那次高考，因为它彻底改写了我的人生历程，成为我至今波澜不惊的生命旅途中最大的一次跨越。也许是拨乱反正之后，人们对人才与社会发展的关系有了更迫切、更深入、更全面的认识吧，也许命题人是在“新三届”的三次直陈胸臆式的高考作文命题之后，希望有些新的探索吧，也许是我终日与树为伍，天见垂怜吧，在我翻开高考语文试卷，习惯性地展读的哪一瞬间，几乎惊呆了：作文题竟然是《毁树容易种树难》。好像上边还有一小段导述性的文字，原本是作为背景材料引入的，但我当时就没太在意，现在更是彻彻底底的忘了。只知道素来阅读面小、视作文为畏途的我，这次却福至心灵，小时候关于树的种种记忆与传说，《种树郭橐驼传》中种种的联想与隐喻，《松树的风格》中的树格与人格……立即涌上心头，奔来笔底，几乎一挥而就，洋洋千言，成为我写作生涯中最恒久的记忆。

生活中的诸多偶然往往铸就必然，从而从某种程度上定格人生的走向。正是那次意想不到的发挥，让一向与文学无缘的我竟阴差阳错地走进了湖南师大中文系。那是湖南人文学科的重要基地，它毗邻千年书院——岳麓书院，千年的人文积淀像甘泉一样滋润着我近乎干枯的人文领空。更让我无比兴奋的是，它坐落于岳麓山下，那甚至比书院更为年长的参天古木掩映着整个校园，比我从前无比神往的那片想象之中的原生态的树更具规模，更有气势。炎炎夏日你能尽情享受它送给你的习习凉风，凛冽寒冬它带给你蓬勃的生命绿意，再加上春花秋月的点缀，为我们吸取这文化重地之中的丰厚的人文素养，与天地古人神游，提供理想得近乎奢侈的平台。就是在这清幽静谧的环境里，如诗似画的风景中，我们对话自然，吮吸甘露，寻幽探微，吟风弄月。也就是在这浓浓的绿荫中，我们这些小学与初中里完全自然态生长的小苗，竟然不知不觉间也慢慢地长成了树。

毕业后，我成为了一名中学教师。非常有幸的是，我供职的学校也正是坐落在一座小山上，尽管这座山其时已经难以算得上是山，但是它有一个特别富有诗意的名字——春华山。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我来校前后，我们学校的领导忽然雄心大起，也许是为了要让山更像山，也许是受到了前辈教育家“欲栽大木柱长天”的启示，在校内大兴绿化之风。于是，一时间“挖大眼，栽大树”几乎成了学校的主旋律，道路两旁，楼前屋后全部栽了个遍。好些年之后，整个校园绿意盈天，浓阴匝地，春华山上真的发出春华了。

如今我已在教师这一岗位上坚守了近30年（10年前的统计），当年手植的幼苗，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我不知道我半辈子的坚守是不是就是期待有今天这样的结果，但就是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一批又一批学子也已长大成人，让我在树木与树人中感受着生命的价值与教育的崇高。在褪尽生命的荣枯之后，我突然觉得，我不就是那正在层层的褪去年轮的树吗？

果真如此，也就够了。

作者简介

易石秋，一个语文人，一个教育人，一个用文字丈量生命的人，一个真人。

_{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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