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 那人,在,灯火阑珊处 ——读张莉《持微火者》
关注当代文学的人而不知道张莉的,越来越少了。关于她的评介文章已经很多,所以在此不必赘述,仅谈谈眼前的这本书——《持微火者:当代文学的二十五张面孔》。上部选择了莫言、贾平凹、余华、铁凝、王安忆、毕飞宇、格非、刘震云、苏童、阿来、韩少功、林白、迟子建共十三位代表作家;下部是关于十二位当代新锐作家的创作,周晓枫、陈希我、魏微、廖一梅、冯唐、鲁敏、徐则臣、张楚、曹寇等。我关注的是张莉在该书中体现出的批评追求:“以人的声音说话”,坚持审美和价值判断的在场,和传递微火的热望,由此,批评者的主体性得到彰显。
一 、“以人的声音说话”
即便没有张莉那篇《“以人的声音说话”》[1],我们也能感受到文学理论的大棒强加于作品的霸权:研究者从字里行间抽取自己所需的材料,用文学理论肢解,陷入所谓的理论、作品“两张皮”模式,造成“深刻”的假象。或者套用生硬的公式分析“社会时代+思想特点+艺术特色”,这一从小学课堂上沿袭下来的写作模式。它们确实管用,但是一旦成为套路,便成了许多研究者不懂装懂的掩饰,终结评论的生命。而文本的“文学性”被视而不见,沦为观念形态的注脚,同时批评者的个人见解消失不见。不可否认西方文论的价值和意义,它们为作品的解读提供了新颖的视角。但是,在这种不分时地的搬运中,常常忽略了历史、文化和语境的差别。经历了当年生搬硬套的狂热,人们现今逐渐认识到了慎用理论的必要性。张莉的《持微火者》一书可以作为该种认知潮流下的结晶,如她所言:“囿于理论与材料的批评文字只有理论的气息、材料的气息,而没有文学的气息、人的气息,它们是僵死的。但是,批评家是人,不是理论机器。人的情感和人的感受性是重要的,在批评领域,在占有理论资源的基础上,人的主体性应该受到重视。文学批评不能只满足于给予读者新的信息、重新表述前人的思想,它还应该反映作者的脑力素质,应该具有对文本进行探秘的勇气与潜能。”[2]
她声称要做一个“普通读者”,未受理论的、偏见的腐蚀,“以人的声音说话”。在她夹叙夹议,“并不理论”的文字里,事实上流露着理论的踪影。理论的害处在于食而不化,用好了则是利剑,削铁如泥。她先是以情驱动,继而在感性体验中提炼理性认知,针对不同作家从不同角度切入,绝不生搬硬套。在她面前,理论似乎消弭了,变小了。文学于她而言,活泼生动,是一个蔚然可观的世界,仿佛还没来得及请理论的大神助阵,自己的感受力与理解力便涌上岸。文学性、社会历史、作家个性、理论意识建立在她感受力之上的批评维度。概言之,《持微火者》将理论隐匿,既有文本上的深入分析,又有作者个性的扫描和关照,同时不忘当下社会现实的诸多问题,由此烹制出贴合中国现实和作家作品的批评盛宴。
比如莫言的奇幻与民间,贾平凹难以转译的“中国性”,阿来的异质经验等显现了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暴露出来的城乡问题、土地问题、人口问题、两性问题、民族身份问题,她聚焦于作家笔下关于现实问题的思考,特别是人在文学世界中的命运。以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为例,那是经过审美化和艺术化的世界,在其中渗入了作家的诗性审视,又用高密这一象征符号折射具有普遍性的中国问题,以《蛙》《生死疲劳》为案例,她思考作家之思考,沉痛作家之沉痛,阐发出作品包裹的层层内涵,如计划生育政策与价值合理性的伦理问题,作为个人职业的生育委员和普遍人道主义的价值皈依问题,胎儿的生命权利问题;在《生死疲劳》中,生与死的较量,生的意志与尊严,国人关于土地的顽强依恋等观念,如何认识半个世纪中农民与土地之关系,此类诘问在张莉的勾勒之下渐次清晰;同时借用叙事学、文体学理论来分析作品,特别是小说的写作特点,叙述者的立场和态度,作品对时间和空间的处理,叙述视角的转变,莫言对民间资源的追溯,等等。在她看来,莫言向古典文学学习,是以退为进。这是很有创见的,她点出了莫言的创作个性、文学脉络和规律。在关于贾平凹的阐释中,贾平凹在语言表达上的神韵与气息受到关注,张莉担忧古腔古韵的笔法、传统风致在转译过程中是否能被成功译介,《废都》中人物对话的别种意緖、内敛情欲和审美观在翻译时怎样处理。这涉及到文学翻译中的“归化”“异化”“透明性”等问题,侧面反映了她的思考广度。又比如阿来在《血脉》一文中表述了汉藏两族文化之间的尴尬,形成了他特有的文化焦虑和身份认同问题。语言的问题浮现出主体认同的痛苦,阿来的撕裂感被张莉总结为“异质经验”。此类例子贯穿始终,汇成张莉文学批评的特色。这与她的表达方式很有关,她频频发问,引人深入,在不经意间来一段抒情,当你随之动心便进了她的思考迷宫;你见得到常见的批评方法,比如概念分类法、知人论世法、对比阅读法(比如文学形象的演变,毕飞宇《相爱的日子》和鲁迅《伤逝》,刘震云“小林”形象,魏微《异乡》和鲁迅《故乡》等),不过她将之融入抒情、描写中,理论痕迹不易被察觉,其后是她的文学感受力和敏锐的问题意识,如她所说,要有“识见”。
二、坚持审美和价值判断的在场
该不该坚持审美判断和价值判断,答案当然是应该,但是在做起来就不一样了。对此问题,有人已经没有了立场,有人以他人立场为立场,还有以放弃立场为立场,张莉则坚持思考,保持着审美和价值判断的在场。下判断是困难的,正因如此才是有意义的。她说:“我习惯站在人的立场上想问题。对我来说,理解文学、历史、现实的复杂性就是理解人的复杂性,人心的复杂性、人性的复杂性。”[3]我认为,“人的立场”恰是她审美和价值判断的核心,表现为观照人的尊严和价值,秉承文学批评的独立、自由原则,和强烈的在场意识。这里的人,包括写作对象、批评者。
首先,观照人的尊严和价值。文学是写人的,人的形象折射社会历史的现状。比如评介徐则臣的“京漂”系列小说,外地青年在复杂的北京城讨生活,没文化没人脉,游走于灰色行业,碰触法律的底线,过着紧张焦虑的生活。他们是一些在当今资本横行的氛围中的边缘人物,传统文化的认同感和顽主的休闲日子离他们十分遥远,人与城的关系缩写成人与金钱的关系。为了金钱,尊严和价值可以作为资本参与营利。在张莉看来,徐则臣小说人物的边缘形象和悲苦处境“敏锐把握到了作为中国社会发展的最关键铺位的县级城市的脉搏,小城市其实也是整个中国城市化过程中最为重要的地带。……作为交叉地带的小城市,早已变成当代中国社会文化冲撞最为激荡的场域与试验田。”[4] 210-211再比如她通过对比阅读法,把毕飞宇《相爱的日子》和鲁迅《伤逝》联系起来,读出金钱对于爱情伦理的改写、人之主体性的撕裂,又比如把魏微《异乡》和鲁迅《故乡》相比,察觉到时代变迁下小城镇在城市视角下的道德尴尬,女性在现实氛围中遭遇的困境,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冤屈,仍不脱“吃人”的现状。在这里,批评者的立场通过评介他人而彰显出来,聚焦人、发现人、评价人,人的尊严与价值,人的荒谬与沉痛,人的自知与遮蔽,不仅是文学书写的立场,而且是批评者的观照点。
其次,秉承文学批评的独立、自由原则。批评者能见到作者之所不见,发作者之所未发,提出诘问和辩驳。在评价贾平凹的《废都》时,张莉诘问如何剥离传统语言形式及文本气质造成的之于女性的歧视;认为《带灯》《高兴》两书中人物形象无生命力,如作者手中的提线木偶,且怀疑这些人物的真实性。在关于陈希我的解读中,她并没有一味发觉作家“非常态”书写的价值,还提出了辩驳,“陈希我对身体的关注既有非常态的逼视,也有着属于男性的粗暴与野蛮。”[4] 157“我认为这是以语言暴力的方式对女性身体进行的虐待,它甚至让人怀疑叙述人内心深处的某种厌女/憎女情节。”[4]158不仅如此,她还敢于对视为主流文坛之外的作家给予肯定,比如冯唐。一向被看做流行写作、市场化写作的他,确实为学院化的批评观念漠视,也可以说面对这样的作家时,学院化得批评观念是失语的。这些人为的界限在张莉这里被挑战。初读冯唐的人多少会被那股子混不吝、开放、通脱和野性触动,又难免因他的大大咧咧而陷入迷雾,搞不清楚他的根基在哪里,若非洞察冯唐的审美情趣和思想气质,恐怕要被他的障眼法所迷惑。张莉把冯唐纳入了时间之维中解读,豁然间打开了冯唐文学中、思想中的“胡言乱语”,之所以他“犯禁忌、致非议、行异路”,是因为他有无界限的历史观、时间观。
最后,强烈的在场意识。我看到了张莉活跃的身姿,在《持微火者》中,不仅有对当今文坛代表作家的评介,也有关于70后作家的点评;除了评议当代文学具有影响的作品,还有不被学院派重视的作家作品,她还关注话剧、电影和文学现象等。不敢说她是先锋的,但一定是在场的。她用常识说话,在“附录”中,有三篇文章,“我们为什么关注非虚构”“在逃脱出落网:70后写作的个人化与公共性”“意外社会事件与我们的精神疑难:70后新锐小说家与‘城镇中国’的重构”,其中的思考和总结启发了写作者意识到其责任承担、写作难题和成就所在,这凸显了一个批评者深刻的理论自觉与批评意识,藏匿着她对于当代社会、转型时期与人的深入聚焦,和知识分子道义的担当。“一代人选择面对什么样的现实,意味着他们选择走什么样的路;一代人走什么样的路,意味着他们将看到和书写什么样的现实。”[4] 316这话不仅适用于作家,也适用于张莉,她在哪里,意味着看到什么样的风景,思考什么样的问题,特别是有识见的思考,才是在场的意义。
三、传递微火的热望
有一个误区,认为文学是无法被评论的,在用某种理论来冷静分析文学作品时,仿佛在用标准语法来打败诗歌。持此观点的人,认为文学是形象性的、情感性的,婉转变化,难以捉摸,这是无视其背后掩藏着的文学共性与规律,价值观念和技法追求。人们一味强调文学的神秘、作家的鬼才、作品的深奥,其实文学评论同样可以以灵动和激情来抚摸和探问,达成内在的交流,呈现文学之气象、风韵。读张莉的评论,便是这种体会。她自言:“在我眼里,每一位作家手里都有个神奇的火把,它吸引读者一起闯进晦暗之地。最初,读者往往被那些最耀眼的火把吸引,但慢慢我们会发现它的刺目。我更喜欢微火,这是我的个人趣味使然。微火的姿态是恰切的,它的光线也更适宜。读者有机会观察被微光反射的作家面容,注意到他的脸上有隐隐不安划过。”[5]微火隐喻着作家笔下不易被人察觉的东西,它们可能是作家思想的偏僻角落,却关乎时代的暗疾、个人的隐忧,她将文学阑珊“微火”聚拢,聚成心灵之光,“辨认此时此刻作为人的自我、认清作为人的自身。”我被最后一句话吸引。
张莉的解读无疑是有强烈个人声音的,我常常被她喷涌的感情带动,随着她游历人在社会、历史、现实中呈现的丰富姿态。尤其是人在当今金钱主导、伦理破裂的时代,异化成非人的模样。如她分析格非《春尽江南》中的谭端午,那人用读古书、写诗的方式来思考、来保持最大的善;也像她曾经分析孙犁先生晚年在图书的边角刻下的札记,以决绝的沉默对峙价值的崩坏。我亦在这本书里,望到张莉老师退到灯火阑珊处,守护黎明的形象——“已然具备了极好的学养,……却并没有把‘做作家’或‘做批评家’当成自己的‘工作’或‘人生大计’。……他们具有洒脱的天性,认准了文学是辅助人生的,他们为了使自己的人生有一个合理的宽度、深度和光洁度,他们便选择了文学这么一个‘方法论’”[6]。猫头鹰常在黄昏起飞,为黎明放哨。
这与她的笔法有关。她赋予评论这种文体一种魔力,其评论本身就很精彩、耐读,甚至脱离批评的文本也能读得津津有味。在该书中,张莉用散文随笔的形式来品评人物和作品,干脆的短句,错落的散句,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赏心悦目。以流畅的叙述来对话庞杂的思想,没有丝毫枯燥乏味。这非有情人、有心人不能为之。她善于察觉叙述人的语调,感受他们的身份、立场和态度,这与其说是长期训练出来的素质,不如说是自然情感的流露,因为尝试倾听这些密语,就要和作家、和他们笔下的人并肩站立,但,又要冷眼旁观。太近了,与之俱同;太远了,流于表层。她持守着一份恰当的距离,收集散于大地上的微微火焰,在评价他人时,她的立场和语调同样值得关注,它们是蔼然的、亲切的、正直的、温热的,诸多措辞背后有一条笔直的热忱,尖锐而不伤人,犀利而不刻薄,似闪耀着从容光辉的金子,发散着与时光和平相处的笃定,使我流连。文心如镜,自清才能照人,照人亦是见己。在选择进入作品之前,也要预备好某种读取的心境。空着双手进入历史,终究是理想状态,恰如张莉所言做一个“普通读者”,不带偏见和成见,是不可能的。在一定意义上说,她的偏见和成见反而更大,那是作为人的主体声音、刻画时代气质的姿态,持微火“给夜行人以安慰”。
总之,张莉以学院派的身份发出非学院派的声音,以消弭理论的刻板痕迹而阐扬理论,同时深入当代文学现场,谛听风潮,始之以尊重文字本身的尊严,终之以历史的深度、人的追寻与确立,“以人的声音说话”。《持微火者》一书,无论从眼界视野和表达风格上,还是思维启发上,都是别开生面的。
参考文献:
[1]张莉:《“以人的声音说话”》,《南方文坛》2009年第2期。
[2]同上。
[3]毕飞宇、张莉:《批评家和作家可以照亮对方》,《文艺报》2012年9月3日第002版。
[4]张莉:《持微火者:当代文学的二十五张面孔》,百花文艺出版2016年5月第1版。
[5]张莉:《文学批评家首先得是普通读者》,《辽宁日报》2016年6月6日第007版。
[6]毕飞宇:《2008,突然而至的张莉》,《南方文坛》2009年第2期。
作者简介:原就读于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中文系,后考入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攻读硕士学位,现供职于北京某国家重要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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