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考丽”和“库罗斯”到晋人之美 ——再读《美学散步》

题目有故弄玄虚之嫌,为避免读者误会,需加以解释。
“考丽”和“库罗斯”,是古希腊“古风时期”少女和少男雕像的统称,女像为“考丽”,男像为“库罗斯”。晋人,泛指我国“魏晋时期”的名士。二者看似不相干,其实落脚点是一样的——“美”。
这样拟题的目的,是打算对本书做一个回顾,算作“再读”的收官吧。
又回到老话题,美是什么?美的标准是什么?美的表现形式是什么?
考丽\库罗斯
大约公元前7世纪中期,古希腊艺术开始从早期接受古埃及和东方文明的影响中脱颖而出,走向自己的未来,到了公元前5世纪“希波战争”这段时期,称为“古风时期”。
之后,古希腊艺术进入成熟的“古典时期”直至公元前4世纪。这两个时期大致相当我国的“春秋战国时期”,亦可看做中西两大文明美学思想的萌芽时期。
“宇宙这个名词(Cosmos)在希腊就包含着‘和谐、数量、秩序’等意义。毕达哥拉斯以‘数’为宇宙的原理……美即是数,数即是宇宙的中心结构,艺术家是探手于宇宙的秘密的!”(本书之“希腊哲学家的艺术理论”篇)
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思想对古希腊艺术的影响很大,“古典时期”著名的雕塑家波利克里托斯,在他的论著《法则》中提出人体头身比例1:7的关系,成为古希腊人体雕塑的“圭臬”——“身体美是产生于一眼能够看到的各部分协调的结果”(本书之“美学散步”篇),“美”就是“数”的法则,是和谐和秩序。
波利克里托斯《持矛者》复制品
这种思想使得古希腊艺术家更加注重艺术的“形式”。“艺术家往往倾向以‘形式’为艺术的基本,因为他们的使命是将生命表现于形式之中。而哲学家则往往静观领略艺术品里心灵的启示,以精神与生命的表现为艺术的价值。”(本书之“希腊哲学家的艺术理论”篇)
而这位哲学家便是苏格拉底,他所注重的是艺术的精神内涵,“艺术的任务恐怕还是在表现出心灵的内容罢?”(同上)
苏格拉底的思想无疑是早期希腊美学思想的一个转变,他更加关注的是美的社会意义,美不惟“法则”还应具有人文关怀。
不过,柏拉图不这么认为。“他以为纯粹的美或‘原始的美’是居住于纯粹形式的世界,就是万象之永久型范,所谓观念世界。美是属于宇宙本体的……我们感官所经验的自然现象,是这真形世界的影象。艺术是描摹这些偶然的变幻的影子,它的材料是感官界的物质,它的作用是感官的刺激。所以艺术不惟不能引着我们达到真理,止于至善,且是一种极大的障碍与蒙蔽。”(同上)
显然,柏拉图是贬斥感官世界的,贬斥肉体、情感和欲望的;他否定艺术和生命和社会之间的血肉联系;他的美只是存在于理性的精神世界中的形而上。
虽然,柏拉图的大弟子亚里士多德同他的老师一样,认为“美”是宇宙的本质,但是,他却赋予艺术一个和柏拉图截然相反的世界。
“他看这自然界现象不是幻影,而是一个个生命的形体。所以模仿它、表现它,是种有价值的事,可以增进知识而表示技能……艺术以写物生动如真为贵……所以艺术的过程终归是形式化,是一种造型。就是大自然的万物也是由物质材料创化千形万态的生命形体。艺术的创造是‘模仿自然创造的过程’(即物质的形式化)。艺术家是个小造物主,艺术品是个小宇宙。它的内部是真理,就同宇宙的内部是真理一样”(同上)
亚里士多德成为西方美学的真正奠基人,他的思想深刻地影响西方艺术。“相对地说,西方美术偏重于形与质,而中国美术则更珍视神与韵。”(吴冠中《审美力》)
随着基督教兴起,古希腊艺术和先贤们的思想也湮没在罗马帝国的废墟中,直到千年之后的“文艺复兴”才揩拭掉上面“禁欲主义”的泥土,艺术再次闪耀出普世的光辉。
然而,同一时期,远在东方的华夏文明的土壤里,“更珍视神与韵”的美也在萌芽生长,直到晋人时代,绽放出一朵如出水芙蓉般的花。
“魏晋六朝这一中国美学思想大转折的关键。这个时代的诗歌、绘画、书法,例如陶潜、谢灵运、顾恺之、钟繇、王羲之等人的作品,对于唐以后的艺术的发展有着极大的开启作用。而这个时代的各种艺术理论,如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谢赫《古画品录》里的‘绘画六法’,更为后来文学理论和绘画理论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本书“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篇)
“这是美学思想上的一个大的解放。诗、书、画开始成为活泼泼的生活的表现,独立的自我表现。这种美学思想的解放在先秦哲学家那里就有了萌芽。”(同上)
“先秦诸子对于这种艺术境界各自采取了不同的态度。一种是对这种艺术取否定的态度。如墨子,认为是奢侈、骄横、剥削的表现,使人民受痛苦,对国家没有好处,所以他‘非乐’,即反对一切艺术。又如老庄,也否定艺术。庄子重视精神,轻视物质表现。老子说:‘五音令人耳聋,五色令人目盲’。另一种对这种艺术取肯定的态度,这就是孔、孟一派。艺术表现在礼器上、乐器上,孔、孟是尊重礼乐的。但他们也并非盲目受礼乐控制,而要寻求礼乐的本质和根源,进行分析批判。”(同上)
“孔子知道道德的精神在于诚,在于真性情,真血性,所谓赤子之心。扩而充之,就是所谓‘仁’。一切的礼法,只是它托寄的外表。舍本执末,丧失了道德和礼法的真精神真意义,甚至于假借名义以便其私,那就是‘乡愿’,那就是‘小人之儒’。”(本书“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篇)
儒家思想中的“美”总是与“善”,与品格相关,绝不唯美而论。
《论语·八佾》:“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论语·尧曰》:“ 子张曰:‘何谓五美?’ 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庄子的思想对中国艺术之美的影响是最大的。《庄子·知北游》里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庄子的“美”不在物的表象而在内在精神。宗白华先生在他的另一部著作《艺境》中说:“大艺术家最高的境界是他直接在宇宙中观照的超形象的美。”这种美的意境就是天地之境界。
总而言之,先秦诸子的思想一直对中国艺术产生深远影响,到了“世说新语时代”形成了独具神韵的“晋人之美”,从而把中国美学划为两个阶段。
什么是“晋人之美”呢?
晋人之美,是高洁爱赏自然的胸襟;是不滞于物的心灵;是风度翩翩的姿容;是淳厚的天真与侠骨;是游心太玄的忘我;是至情至理的一往情深;是人格的靖节和精神的解放。晋人之美,美在神韵。
晋人之美在艺术中,着重人格、个性和情怀的表达,追求简淡、玄远和“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王羲之的书法、顾恺之的绘画、陶渊明的诗皆如此,如鲍照所言“初发芙蓉,自然可爱”。

唐 《冯承素行书摹兰亭序卷》 故宫博物院藏

因此,中西美学思想的差异,艺术品制作的材料,表现的方式和描绘的对象不同,造成中西艺术的“境界层”根本不同:“一为写实的,一为虚灵的;一为物我对立的,一为物我浑融的。中国画以书法为骨干,以诗境为灵魂,诗、书、画同属于一境层。西画以建筑空间为间架,以雕塑人体为对象,建筑、雕刻、油画同属于一境层。”(本书“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篇)
“古代希腊人心灵所反映的世界是一个Cosmos (宇宙)。这就是一个圆满的、完成的、和谐的、秩序井然的宇宙。这宇宙是有限而宁静。人体是这大宇宙中的小宇宙。他的和谐、他的秩序,是这宇宙精神的反映。所以希腊大艺术家雕刻人体石像以为神的象征。他的哲学以‘和谐’为美的原理。”(本书“介绍两本关于中国画学的书并论中国的绘画”篇)
“中国绘画里所表现的最深心灵究竟是什么?答曰,它既不是以世界为有限的圆满的现实而崇拜模仿,也不是向一无尽的世界作无尽的追求,烦闷苦恼,彷徨不安。它所表现的精神是一种‘深沉静默地与这无限的自然,无限的太空浑然融化,体合为一’。”(同上)
这是一份精神上的自由,心灵的陶然与自在,正如《论语》中曾皙所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所以,孔子喟然叹曰:“我吾与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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