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到数学:一个青年数学家的读书故事

上 仙人抚我顶

我的识字启蒙比较早,大概还在父母怀抱时,便常常听到他们用十来个韵的客家话吟唱唐诗。在抑扬顿挫的奇妙韵律中会的字逐渐多了,身边又没玩具和玩伴,就开始懵懵懂懂地用文字来理解周围的世界。记得小学一年级的一个下午,父母都不在家,我爬上连着梳妆台的一个书柜,在里面翻出了封面泛黄的上下两卷《封神榜》来。在新华字典的帮助下,我磕磕绊绊、连猜带蒙地把它们读完了。我当时根本意识不到这本书会怎么影响我的整个人生,只知道被书本里那个奇谲瑰丽的神怪世界所震撼和吸引。

到了小学二年级,我变本加厉,在课堂上偷看《四游记》,终于有一天被数学老师发现了。她出离愤怒地把书从我课本底下抽出来,恶狠狠地扔出了门外,我甚至还记得那本书摔成两瓣的嗤啦声。等我坐立不安熬到下课再去找时,那本书却再也见不着了——不知被老师还是谁拿走了。这事成了少年的我好多年的梦魇,一度在数学老师无言怒目的表情里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深夜为那本死去的《四游记》痛哭流涕。想想我现在居然没有痛恨数学,反而走在了职业数学的路上,真是动物世界里的一大奇观。

(图片来源于网络)

虽被噩梦萦身,我的眼前却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渐渐地家里的藏书被翻烂了,我就把目光投向了全县城大大小小的书屋,连大半是杂货店的那种也有一算一地跑遍了。有一座城南书屋在学校和家之间,自然成了我放学后流连忘返之所。这种书屋经营的大头利润就是租书,武侠或者言情居多,租金一天八毛或一块。放在现下当然不多,但在那个年代,小孩子要是有一包五分钱酸梅粉能把手掌舔出三室一厅,八毛或一块实在远超我的支付能力。幸好的是,那时的书屋并不太拒绝客人免费翻阅。为了省钱,除非爱不释手又实在看不完的租一天回家看,其他基本都是站着吃白食吃到天昏地暗。这样倒是有个好处,为免于太晚回家挨揍,我阅读的速度飞速增加,颇有些囫囵吞枣的味道。

当然这里面有些是舍不得一目十行的,比如金庸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这些书都是我极喜欢的,眼花缭乱的刀光剑影,舍生忘死的家国情怀,荡气回肠的恩怨情仇,像用水墨一般泼出了一个超脱现实的武林江湖。但非要现在的我挑出一本最爱,却大概是比较冷门的《白马啸西风》。结尾处老白马一步一步地把李文秀带回中原。江南有杨柳桃花,燕子金鱼,但这个固执的姑娘说:“那些都是极好极好的,可我偏不喜欢。”这本书初读时,因为大主角既无绝学也无奇遇,甚至连份感情都不可得,读得十分憋屈;但随着年龄逐渐增长,开始读出了一份掩卷也抹不去的惆怅,在人生的种种时期,也对这个结尾有了不同的理解和表达。

(图片来源于网络)

在很多人看来,这些书大概都是些不务正业的消遣读物;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它们是我三观的直接缔造者。无法身怀绝世的武功,但也试图去了解小礼和大义;没有令人倾慕的姿容,但也认真对待每一份路过的驻足的感情。说人话就是,我不想像反派一样,在这个地球物语里活不过三页——即便现实可能是镜像相反的。只是如果完全沉迷在这些仙侠奇幻的世界之中,我现在也许会是一个网络小说家;但在天上一日世上千年的烂斧沉柯里,在白马少女回到江南后的无尽想象里,我被一个问题深深地困扰了:我把书合上,那这些人,这些事,这些世界,就不存在了吗?

下 结发受长生

在我芜杂的阅读列表里,有一本记不得名字的书给我另一种震撼。这本书开篇就是些关于整数的基础知识,接着是证明2的开根号是无理数。这个证明如此简洁漂亮,以至于年少的我也能立刻深信并折服:人也许无法证明鬼神的存在,但确实能证明一些东西的存在。那一刻就像一个误入了深山的樵夫,无意瞧见了另一个棋盘,上面的不是黑白棋子,却是纵横交错的数和图;但将它们带出现实世界时,却不会腐朽消失,就好像带出来了长生不老的仙人一样。

(图片来源于网络)

于是我又疯狂地寻找一些自己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的存在。还记得初中时,为了找到三等分角的办法而跑遍了大小书屋。但这个县城实在太小了,就像仙山脚下的凡人村落,根本没有任何解释这个的线索。沮丧了很久后,有个新鲜事物出现了,叫互联网。我虽然经常往外跑,但真没跑进过网吧——在我当时的认知里,网吧跟“游戏机室”等同。最后一次搜遍书屋无果,我咬了咬牙,进了网吧,在还不需要身份证的时代开通了一个小时上网时间。

那个小时的开头几分钟是在心跳出胸膛的紧张和尴尬中浪费掉的。我发现实在不知道怎么开机之后,终于把哀求的目光投向了邻座在抽着烟打着游戏的青年,然后颤颤巍巍地在指点下点开了那个e图标。最后找了些什么找到了些什么统统不记得了,反正一无所获,只记得出门时还沉浸在强作镇定的情绪之中。这个事暂时在我《人生到目前为止的尴尬事》中排名前三,第四是我大学时上跑步机因开得太快直接带出了地面,但当时脸皮逐渐练出来了,还能若无其事地爬起来继续跑,所以这个情节当然就进不了我尴尬事前三名了。

抱歉,话题有点远了。时代在悄然变化,人也在悄然成长,最终我找到了苦苦寻找的答案:尺规三等分角是不可能的,证明说是用到了一种叫做“群论”的存在。再等到上了大学,学过了近世代数,这个从初中起就千里寻他的“证明”,终于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俨然是一份如释重负的快乐。

大学四年是我对书、对知识最渴望的时光。再也不用跑遍大街小巷,图书馆就是天堂。有些厌倦了,南门外有风入松,东门外有万圣。喝苦咖啡的习惯还没形成,也还没到买回来纸质书却再也打不开的时候。书也看烦了,各处都是讲座,从天文到地理,看到海报记住时间早点去就是一场洗礼。非要给上段时期和这段时期总结一个推荐的书名,那么就记为《好奇》和《求知》吧。

北京大学图书馆内景

真正踏入数学世界是在研究生时期,在这里非常感谢我的导师不问出身地接纳了我。但一来我开始加入山鹰社,被里面的事与情绊住了脚步;二来研究生的数学跟我想象的非常不同,便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来适应。直到爬西藏卡鲁雄雪山的时候,有一天深夜我高反得头疼欲裂,迷迷糊糊爬起来上厕所。一出帐篷寒风刺骨,两边的陡峭雪峰像凶猛噬人的猛兽般压顶而来,而抬头却是漫天的星光。那一刻是如此震撼,以至于脑海里突然跳出了《千与千寻》片尾曲的一句歌词:“生也不可思议,死也不可思议,花、风、街道,都是如此”。那晚想了许多,像是明白了每个人都有一座自己要攀登的雪山,每个人都会有刹那的璀璨星空。于是第二年我剪去了鸡窝一样的长发,渐渐淡出了社团,因老师建议多参加各种讨论班,于是和数学系小伙伴们一起,开始了中科院的旁听之旅。

在那里正式接触了科拉尔和森重文的“Birational geometry of algebraic varieties”。它是一本双有理几何的入门必读书,经典到我在这里推荐显得有点敷衍。但这本书让我觉得好像找到了我的那座雪山,而作者之一的森重文也成了我敬佩与景仰的一座高峰。他和我的导师藤野修有过一段对话,大意是数学一些工作就像在一片沙漠里铺高速公路,值得吗?等我正式踏入了双有理几何的职业之旅,这句话还总是冷不丁地跳出来拷问我,像是警示,像是鼓舞,渐渐地就再也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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